毫無疑問,《真寵》是尤格‧藍西莫近期最佳的作品,對我而言,那是因為他將使人嘔吐的爆發點挪移到了電影尾聲,也就是艾瑪史東將腳放踩在兔子身上時。整部電影就像一頭披著蕾紗的母豬,牠的腳指甲被修的漂漂亮亮,牠的皮被擦的光光華華,牠所有的孔竅也被擦的乾乾淨淨,但牠膨脹的身軀令人作噁,那體現了牠無盡的食慾。
對於食物,無盡的食慾是一種寵愛也是一種罪惡,因為沒有食慾,就無所謂美食,然而當食慾被填滿時,千變萬化的美食又會被轉化成千遍一律的大便,這便是食慾的罪惡,這裡說的並不是女王安妮,她如莎拉所說,是一個傑出者,而這並非諷刺。尤格‧藍西莫調度聲音與影像,使得整部電影成了灌風的母豬,向觀眾突出的鏡頭是平面無法滿足而得向左右空間掠奪造成的必然結果,而那比影像快了許多的聲音則表現了無盡食慾的暍斥「更多!我要更多!」這是無盡的食慾在聲音與影像的具體化操作,而非隨性而、標新立異的形式選擇,因為本片表面上說的是「誰」能滿足安妮女王,成其寵兒?實際上卻是要說「誰」能滿足無盡的食慾,對於安妮女王,乍看之下她可以要求所有人作所有事,實際上她卻同時也不分晝夜的被眾人要求的,她才是那個眾人的「寵兒」,她不分晝夜的侍奉著「無盡的食慾」因為她代表了國家,於是討好她的人才可以從國家身上撕肉來吃,或者從她身上撕肉來吃,其實沒有差別,她的權力與她的身體是息息相關的,因為她的身體就是國家的身體,所以在電影中她時常抱怨自己的身體不適,那正對應了內憂外患並存的國家一樣,於是當她說:「我就是國家。」並非一種驕縱與任性,而是一種精確的描述。
王乃國之名器,不得輕易示人,於是始有寵臣姦佞,也有忠臣孝子,爭相施行或指揮女王的意志,女王不是作為個體而是作為整個宮殿的核心而生活著,安妮沒有自己的臉,她的臉由其他人決定,可以很天真也可以很老成、可以很溫柔也可以很殘酷,可以很白痴也可以很睿智,如果說女性有哪種特質比男性更像帝王,就是女性比男性更惠於時間也更受苦於時間,每個月的痛苦都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更別說那17個逝去的孩子更提醒著她痛苦的徒勞無功,所以她總哀號著自己很痛苦。對於帝王,充滿耐心與陰晴不定是必須的,因為她必須同時掌握底下不同派系,不能讓一個派系過強,也不能讓一個派系過弱,帝王必須是天生的演員,演員的特質正是她不是她所扮演的人。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安妮與莎拉的同性關係中,她扮演著看似弱勢的角色,但這不代表她脆弱與任人宰割,正如女性即使處於被動,也不代表她就是弱勢,大地雖肥沃且由人吸吮,但她也可以隨性索回一切奶水。身世可憐,害怕失去的艾比蓋爾即便主動出擊,且陰錯陽差的鬥倒了位居高位,行事穩健的莎拉,成為了安妮女王身邊唯一的人,她的精神卻越來越瘋狂與虛弱,因為她的本質是天真無知的,她看不穿扮演,她沒有在安妮女王身上看到整個國家,她也無法及早看到其實整個宮殿就是一間比較大的兔籠,黑白交錯的臣子與黑白交錯的兔子更是一樣的,她與安妮還有兔群與牆璧漸次的疊印在一起,展示了宮殿就是有厚實牆壁的兔籠,她以為自己鬥倒了莎拉,卻不知自己無意間順水推舟送了莎拉自己以為得手的「自由」,她以為極度匱乏已是地獄,卻不知極度飽食才是更可怕的地獄。
《真寵》作為電影之優秀,在於其完全配的上電影院,因為對於影迷而言,無盡的食慾於我們再熟悉不過,關燈是上菜的提醒,我們總期待在這夜宴被餵飽,而這一次,尤格‧藍西莫給我們端上了一份隆重如山的銅盤烤豬,其嘴裡的蘋果還散發著清香,我們唯一要小心的是自己的舌頭,不要像莎拉一樣,想盡情舔食,卻被吸住而無法自拔,當你舔食烤豬,烤豬也舔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