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巴桑在鹿舔食完掌心的鹿仙貝後退後半步,雙手貼在腿前,緩緩鞠躬,直到頭頂正對縮著脖子、一動也不動的雌鹿。禮後,鹿像是有點困惑,也模仿起人類的動作,一頓一頓點著腦袋。
雖然之前已經知道奈良的鹿是神使,小說情節裡像是《鹿男》,歐巴桑對寄居在家裡,敏感而孤獨的年輕代課教師說起因鹿屍體而「睡破產的奈良」,與那頭在講堂跡用粗魯口吻宣布著:「喂神無月啦,該你上了老師。」沒頭沒尾蠻橫賦予主角執行封印儀式任務的神使鹿,多少都透露鹿在奈良的地位。但畢竟是來自奈良時代,太古老的故事,即便可考許多傳說的細節或許都已模糊,當見到在千年後傳說仍被如實履行還是讓自己愣住了。
甫入秋的奈良還沒脫離多少炎熱的氣味。似乎是什麼活動準備開始的樣子,縣廳對面,還只是上午的奈良公園草皮正搭起一頂頂純白的帳篷,工作人員一邊拉出白布長桌,邊在草地邊用不同顏色的字母板拼出「C'festa」字樣。隱約看見有些攤位已經掛起了招牌,應該是料理活動。
穿越東大寺前的草地,邊走邊拉開背包拉鍊時,遠處正低頭嚼著草的雌鹿迅速抬起頭盯住自己,我也回盯著牠那不帶絲毫情緒的眼珠,想著鹿也能感受人們行儀時背後的種種嗎?或許鹿也是有靈性的,日日對著人們的行儀多少會感知些什麼,但鹿卻只是在我掏出保溫瓶同時迅速對自己失去興趣,一下子又回到垂著頭、用蹄翻著草的模樣。快得自己還沒意識到不銹鋼瓶身正刮過拉鍊,劃著令人不快的窸窸摩擦聲。真是過分。
在那之後,見到孩子餵食鹿後,也羞澀的扭啊扭著,呀的邊尖叫著微微伸長了一下脖子,向高過自己兩顆頭的鹿行禮後奔向父母。相比或許還未能體會信仰,一方面也害怕著鹿鼻尖正向著自己嗅來的孩子,大人們的鞠躬自然更為堅定了──定、禮、止,彷彿正向著長輩新年祝儀,幾乎都要能聽見金屬板的唰唰摩擦聲。
但不知為何,大人們身姿反而有著微妙的違和感,使力的方式該怎麼說呢,更像是揮舞刀劍。或許正如某種悖理,外在的堅定感往往恰恰與心境顛倒,越是迷惘時越是渴望鼓起全身肌肉破除內心陰霾。國民教育的科哲觀不可能不讓現代人不自覺思索其中意義。最終,通過無數個實踐儀式的日子後最終才可能對本質有所省悟吧,譬如長者們對鹿行禮時坦然的模樣。
日本有時會讓人感到是這樣的文化。生活裡相比他國更多的是無所不在的定式,彷彿所觸者皆神。而這些儀式的踐行並非為他人目光,偶爾會稍稍注意到即便無人注視,人們仍固執執行儀式細節,不光只是神社裡通過正門的鞠躬,或是其他屬於神的種種;還有一年裡頻繁出現、到最後多得幾乎記不住名的祭典,只記得夏日天神祭前夕街上特地掛起了紅色的布旗;到日常飯前的合十,飯後的問候;作業時一切舉止如禱祝,像是即便列車駛進無人站台,車掌始終一致探頭、抬手,呼喝著口令都是。
也就這樣,日本總被認為是形式論乃至無我論的,包括自己,接觸過日本文化的外國人對此都會深有感觸。過往在大學裡時,受日式教育的教授也常有這類思想,有時對著課堂或是研討會間顯然派不上場的事務發著「別問,別搞怪,先去做。」之類的命令。但對一切教條都感到不快的少年們來說,當下很難不有所質疑,甚至惱火。回想起來,這就是日式作風吧,不求人當下理解,只希望人們在反覆行儀的過程有一日能體會內涵──有一日,你們將會理解。雖然想想,或許是因為反骨,自己始終沒有脫離質疑的年紀。
下午回頭時,原本搭著棚子的公園已經換了模樣。人們排著隊在知名餐酒館攤位捧回肉排拼盤、烤魚或是披薩,攤位前看板寫著奈良的食材與平時難得的料理價格。繞過長桌時,空氣裡淡淡的肉食和香料燒炙過的香氣。該怎麼說呢,就像日語秋之味覺所說的,到了該是食慾的季節。
九月末的關西有時忽然又變回陰濛濛的天氣,日常天氣預報也就回到了盛暑前陰晴不定的樣子。這時候,在台灣,在學院裡二年來一起被教授斥責、要求著嚴厲儀式的同學們大多還留在那裡吧。往後也會有更多後輩進入學院牆,有些人或許會加入我們,延續著法學院二樓教室,六點整點問候、上台考試、輪流朗讀日文的故事。他們還習慣嗎?我的意思是,就連我都還迷惘著,迷惘著不知是否該用盡全身氣力,繼續在這裡,踐行看似沒有結果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