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上篇說明東坡性格中的主要特質,把儒家用世之志意與道家曠達之精神,做了極圓滿的融合,雖在窮困流轉之中,也未曾迷失徬徨,進而完成了自己的人生目標。而宦途失志的情況下,東坡詞走向超曠特質是必然的結果。
東坡詞可分為四個時期:
(一)杭州時期(宋神宗熙寧四年至七年[西元1071─1074],36歲 ─39歲)
主要是寫景酬贈之作,遣情入詞,技巧雖未臻成熟,但已見東坡詩化詞風之雛形。東坡杭州詞主要有寫景、酬贈、思鄉、送別等題材。從時間寫作上來看,熙寧七年,東坡三十九歲那年,是關鍵的一年。在杭州一開始主要是記遊寫景,七首的作品中,如上篇所介紹的《行香子 過七里瀨》與《江城子 湖上與張先同賦》等詞篇,可以看出他駕馭長短句的能力,結構自然、意境清麗,卻少了個人情感的表達。到了熙寧七年時,情形有所改變,主要的原因是好友們的離別,而東坡自己也要離開杭州前往密州擔任知州(山東)。這一年的作品激增,現留下三十多首詞,大半屬送別主題,包括送人遠行和自別朋友。此外,對於家鄉的思念,更增添東坡此時天涯漂泊、失志流轉之悲。
東坡早期作品,可以明顯看見他由以詞協樂到以詩為詞,寫景酬唱到遣情抒懷的歷程。詞的抒情面貌,在東坡手中已從「為他」改變為「寫我」之作,賦予了詞更個性化的風格,這在詞的發展過程中是十分重要的事。柳永創作長調在形式上推動了詞的發展,東坡直抒己懷則在內容意境上促進了詞的改變。除了題材內容的開拓,東坡在個人情意的表達上作了多樣的嘗試,展現出多種面貌,豐富了詞的抒情特質。而東坡的「淚」,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一類作品,面對生離死別和思鄉情懷,東坡在這幾年藉由詞篇,表現出他真切的情緒,由擬人之淚寫到一己的淚,以上這些主題的作品都將在往後的篇章一一呈現。
(二)密、徐、湖州時期(宋神宗熙寧七年至元豐三年[西元1074─1079],39歲─44歲)
此時期乃東坡詞的成熟期。此期作品,以詩為詞,自成一家;兼具「豪放」與「婉約」,既深情又清曠;「人生有別」與「歲月飄忽」是貫穿此期的基調。這時期約可分為以下三階段:
1.由杭赴密 - 以詞「抒情」與「言志」所形成的清婉詞風。東坡於熙寧七年(西元1074年)秋末離杭,十二月到密州任。由杭赴密途中,先後會見了湖州、蘇州、潤州、揚州、海州等地的舊雨新知,他們多數是因不滿新法而補外的。東坡一站走過一站,客中送客,別中送別,聚散匆匆,倍增宦遊漂泊之感。東坡由杭赴密詞,道出了「行役之苦況,家國之痛感,仕途之浮沉,人生之悲涼」。而歲月飄忽之感尤其濃烈,此時的詞出現了許多「老」「病」之嘆(古人四十歲就認為老了)。
2.密州時期-由婉約到清曠。
夏敬觀《手批東坡詞》:
東坡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
斷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陳無己所謂「如教坊雷
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
「清婉」與「激昂」的詞風,大抵是在密州時期正式形成。東坡此時寫了兩首名篇《江城子》,分別展現了兩種風貎,如寫出了悼念亡妻的千古名篇《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在詞裡糾結著夫妻之情與故鄉之思,隱約哀悼的是一份失落的青春歲月和理想。另一首《江城子 密州出獵》,風格則大異其趣,由射虎打獵寫到抗敵保邊,抒發老而能用的豪情,語意十分激昂。前者哀傷淒婉,後者清勁豪邁。東坡無法長期處於這兩極的狀態(一般人也是如此),此後不久,東坡嘗試以較客觀理性的態度,排解因時間變化、空間距離產生的感傷情緒,順著這樣的情感,也形成了東坡清曠的詞風。東坡此時在密州建立了超然臺,有意識的要有「超然物外」的省思,之後寫出《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兼懷子由》,能從離恨之愁苦中轉為溫馨美麗的祝願,指出向上一路,東坡詞已初步展現出清曠的意境。
3.徐州詞的新境界
東坡於熙寧十年(西元1077年),移守徐州。徐州在今江蘇西北,以彭城為行政中心。徐州詞大抵延續密州時期的風格,但因兄弟既相逢又相別,地方救災之事纏身,感慨特別深刻。後因徐州水患,東坡親率軍民築堤,成功保全了這一座古城。然而,辛勞過後,環伺彭城樓臺,俯仰古今,對照自己新建的黃樓(以黃為土,土剋水,希望以後不要有水患),東坡頓然生出無常的感嘆:「水繞彭城樓,山圍戲馬臺。古來豪傑地,千載有餘哀……他年君倦遊,白首賦歸來。登樓一長嘯,使君安在哉?」在時間巨流裡,世間一切去而不返,誰又能成為永恆的主人呢?東坡將這份時間意識中最深層的焦慮,寫入詞中,成就了《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一詞的意境。
(三)烏臺詩案後,東坡責授黃州,這是他仕宦生涯的最大挫折,然而卻是他詞作的顛峰期(宋神宗元豐三年至七年 [西元1080─1084],45歲─49歲)。
黃州詞充分反映其在貶謫生涯中生命情懷,如何由餘悸猶存到隨緣自適的轉變歷程,從現實的挫折感、生命的無常感嘆,到呈現出曠達的胸襟、歸耕的閒情,由沉痛悲涼變為清遠曠達,可見東坡生命境界的提昇。
(四)黃州以後(宋神宗元豐七年至哲宗元符三年[1084─1100], 49─65歲)
東坡的官宦生涯更多轉折,詩作重為主要作品,東坡詞至此呈衰微之勢,一則數量減少,再者無論題材風格均較少開拓創新之境。
以詩為詞
東坡詞的一個特色是「以詩為詞」。所謂「以詩為詞」,是以詩的語意或境界入詞,非要打破詞體,而是想藉詩來提升詞的境界。這不單純是的文學創作上求新變的表現而已,從這當中更可看到東坡如何藉情與理之融合,以求得內在生命安頓的一番努力。(傳統的觀念認為宋詩主理而宋詞主情,如此二分法容易讓大家誤解,大部分的文學作品都是情理融合在其中,只是佔比不同。)
詞至東坡,在本質上產生了一大變化。東坡之所以能將詞的俗艷之體,改為抒情言志的長短句,「指出向上一路」、「使人登高望遠」,這與他的出身、才學及創作心態有莫大的關係。東坡從未以詞人自居,但始終保持大詩人的高雅品味,不刻意迴避俗套,也能穿梭其中優游自在。東坡看待詞如詩文辭賦,用與賦詩為文一樣的真情與至誠的態度寫作詞篇,他對詞體的看法自然不同於流俗。
「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
近代詞學家龍榆生說:「東坡出之以靈氣仙才開徑獨往,其能別有天地者,正以其確認詞體不僅為抒寫兒女私情之工具,雖其聲出於教坊里巷,亦不妨假以自寫胸懷,大丈夫磊磊落落,更何難以人尊體?東坡詞之擺脫浮艷,正欲提高詞的地位。其所以能壓倒柳氏者在此,其所以能獨建一宗者亦在此。」東坡以詩為詞,不可諱言,受到傳統婉約詞派的質疑,引起一番批評,李清照也批評東坡:「句讀不葺之詩爾(沒有加標點的詩罷了),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但南渡以後的詞壇,受到時世的影響,大家對東坡詞便有了不一樣的認識及評價。
總覽東坡的作詞歷程,可以他《自評文》所說的兩句話作概括:「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東坡詞,因情因事而作,大部分篇章可編年,這明顯是「為我」的創作方式,其所代表的生命意義與一般酒筵歌席之作不能相提並論。
詞境即心境,東坡詞裡的明月清風,正是他超曠心靈的投影。東坡說:「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最後,引述葉嘉瑩先生的一段評論結尾。
葉嘉瑩在《說杜甫贈李白詩一首》一文中比較東坡與李白,區分了「仙而人」和「人而仙」之差異,頗能道出東坡生命意境的特色:東坡雖然亦有坡仙之稱,但如果與有謫仙之稱的太白相比,則東坡之稱仙乃是人而仙者,所以他「人」的煩惱,正可憑藉幾分「仙」氣得到解脫。
附上一首《水龍吟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讓大家欣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裡,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下篇預告:東坡的酬贈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