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10) - 送別楊繪

東坡杭州通判任內的兩位太守（陳襄離去後由楊繪接任），陳襄曾薦東坡於朝廷。東坡與述古有師友之情誼，多敬重之意，反應在詞中的是深切委婉的情思，借景言情，化離愁為清遠之境。

楊繪，四川綿竹人，為人忠直。東坡與元素多了一份鄉誼，表現在詞中的感情比較爽朗，於送別中流露人世滄桑的感慨，而且東坡的功名之心、故鄉之情也會在詞中顯露。面對別情，態度稍有不同，因此詞中的語境與心境呈現了不太一樣的姿態。前者導引出東坡「清麗」的詞風，後者引發了東坡「豪宕」的氣格。

以下這首《南鄉子》可看出東坡在新任太守下，處理公務之餘，輕鬆的一面，對比之前面對陳襄，詞裡多是巡縣、羈旅行役之感。

《南鄉子 和（ㄏㄜˋ）楊元素》
涼簟（ㄉㄧㄢˋ）碧紗廚。一枕清風晝睡餘。臥聽晚衙無箇事，徐徐。讀盡床頭幾卷書。
搔首賦歸歟。自覺功名懶更疏。若問使君才與氣，何如。占得人間一味愚。

楊繪，字元素 。 神宗朝為御史中丞，因反對新法，出知亳州，歷應天府，熙寧七年接替陳襄知杭州。

「涼簟碧紗廚。一枕清風晝睡餘」
「簟」：竹席。
「碧」：綠色。
「紗廚」：古人用來避蚊蠅的紗帳。
「晝睡」：睡午覺。
枕邊微涼的風吹過，依舊有著濃濃的睡意，於是繼續躺在涼蓆之上。（說不定太守自己也在睡午覺XD）

「臥聽晚衙無箇事，徐徐。讀盡床頭幾卷書」
古時官署治事． 一日坐衙兩次。 早晨坐衙稱「早衙」，晚間坐衙稱「晚衙」。
躺在床上側耳傾聽，都傍晚了，衙門裡還是沒有什麼事情，繼續把床頭的書拿來讀，也樂得清閒。

「搔首賦歸歟。自覺功名懶更疏」
「歸歟」：歸去。
抓著自己的頭髮，思考著不如早早歸去，不想追求那麼大的功名。這只是一時情緒的抒發，並非真的沒有功名之念。

「若問使君才與氣，何如。占得人間一味愚」
我怎麼能跟楊太守比什麼能耐，或許我只有那一味的愚蠢吧。

本詞的風格與上篇寫給陳襄的詞有極大的差異，陳襄曾經在朝廷舉薦東坡，因此東坡不可能跟陳襄說自己無功名之念；也由於楊繪跟東坡同鄉，因此多了一份親切感，在文章往來之間，便出現了較為輕鬆的語言。因為楊繪的出現，讓東坡更熟悉了詞的兩大類別，一是文人的典雅，一是民間通俗的語言，未來在創作上，便悠遊於這兩者之間。

我們感謝楊繪在東坡的生命裡出現，使得東坡詞得以平易近人的文字，在宦海浮沉中，創作出傳世不朽的作品，並深深地觸動我們的心靈，在千年後的今天，仍然傳唱不已。

東坡九月準備離開杭州前往密州，離別的作品有分送別與留別，以下這首是留別，東坡先走，留下作品送給楊繪。自杭「移」密，移官是平調，不是貶官。古時重陽節是一年最後一個重要的節日，再來就是冬天了，因此容易有時光流逝之感。

《浣溪沙 自杭移密守，席上別楊元素，時重陽前一日》
縹緲危樓紫翠間，良辰樂事古難全。感時懷舊獨淒然。
璧月瓊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來歲與誰看。

「縹緲危樓紫翠間，良辰樂事古難全。感時懷舊獨淒然」
「危樓」：高樓也。
高聳的樓台，矗立在雲霧繚繞的煙嵐間，從古到今，美好時光與賞心樂事總是難以兩全其美（因為東坡即將離去，慶祝節日的氣氛就多了一分感傷）。獨自一人感傷時間的流逝（包含時事 - 新法的施行讓民間怨聲載道），懷念舊日時光，不禁倍感淒涼。

「璧月瓊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來歲與誰看」
明亮如壁玉的月光，美麗的樹枝，全都跟我一樣獨自寂寥。菊花與佳人的容貌也都年年如是。不知明年是誰與我賞這美景，徒留感傷。

過沒多久，東坡啟程前往密州赴任，回應了楊元素的一首詞。

「和」是根據朋友作品的韻腳與內容，自己寫一首寄回給朋友。由此可知是比自己創作一篇作品更多限制，東坡就是透過這些跟朋友的唱和，漸漸磨練出駕馭詞體的能力。

《南鄉子 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

東武望餘杭，雲海天涯兩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

上片寫別後相思，約日後還鄉再聚，藉未來的追憶，相訂約期，紓解當下離別之苦。但畢竟存有許多茫然未定的因素，反而更增惆悵。

「東武望餘杭，雲海天涯兩渺茫」
「東武」：今山東諸城，宋代密州治所，為漢代瑯琊郡東武縣。 隋開皇十八年（西元598年）改為諸城縣。 此用舊稱指密州。
「餘杭」：指杭州。 隋置杭州始治餘杭，改曰餘杭郡。 唐置杭州，又改餘杭郡。 北宋為杭州餘杭郡。

此去一別後，由密州回望杭州，各在雲海一端，天涯相隔。寫出了空間遼闊的景象，也象徵著不能跨越的距離，流露出相望不相親的感嘆，有如杜甫詩「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贈衛八處士》人事難料的迷惘之感。

「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
「三萬場」：人生百年，一日一醉，得三萬六千場。 此舉其成數言。
李白《襄陽歌》：「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今後種種實難預料，唯有指望未來功成名就榮歸故里，日日相伴，醉酒談笑，彌補久別的遺憾。 東坡和元素是同鄉，分外親切，想到將來自有返鄉的共識，但前提是「功成名遂了」。 東坡與元素都有積極入世的抱負，可是在如此惡劣的政治環境中，如何能實踐理想？

「何日」兩字，寄寓深沉，有著無限感嘆。 什麼時候能成就功名，退休返鄉？ 如果這理想無法達成，便意味著「醉笑陪公三萬場」這件事也會落空，現在所說的不過是一種精神的自我慰藉而已。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
「不用訴離觴」：謂離筵上不要推辭飲酒。
「訴」：辭酒之義。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訴酒者，辭酒也。」
「離觴」：餞別之酒。
「觴」：酒杯，代指酒。
「別有腸」：《五國故事》記南閩王王延羲與群臣飲，皆退，惟翰林學士周維岳在座。 延羲問左右：「惟岳身軀甚小，而飲能如許酒？ 」左右對云：「臣聞酒有別腸，非可以肌體而論之。」此處借指別有心情。

離別之酒，不應推辭，也別擔心喝醉，因為痛飲的人都另有腸子容納這酒的。

然而，東坡一向不善飲酒，這裡卻用「痛飲」一詞，顯見他壓抑不了心中悲切的情緒。 在這當中如更糾結著一生理想終究難成的憂慮，政治鬥爭帶來的苦惱和外任州郡的流離之感，則傷心人別有懷抱。

「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
「河塘」：即沙河塘。
「墮淚羊公卻姓楊」：羊公，即羊祜，西晉人。 為人忠厚，勤於公事。晉武帝欲滅吳，以祜為都督荊州諸軍事，駐襄陽（今屬湖北）。 愛遊峴山。 羊公有政聲，卒後，「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遊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墮淚碑。」（見《晉書· 羊祜傳》）
此句以襄陽人民所懷念而為之墮淚的羊祜之「羊」與楊繪之「楊」同音，戲讚楊繪深得民心，其離任後，杭州人民應懷念不已。

最後寫酒後送歸之事，更見兩人惺惺相惜之情。 東坡借羊祜故事戲讚楊元素，而羊祜施德政於民，不也正是東坡等人作為地方官的共同心願？

下篇預告：東坡杭州詞的思鄉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