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雄:「黃州以後的東坡詞,十六年間可編年詞約七十餘首。東坡詞至此呈衰微之勢,一則數量減少,再者無論題材風格均較少開拓創新之境。即事遣興,率爾成章,其佳作以淡遠為主,語意清疏,偶有雅健之筆;如或感慨不深,出語直率,則淡乎寡味,有如遊戲之作。」
元豐八年(西元1085年)正月,東坡在泗洲得到消息,去年十二月十九日在揚州拜發的「乞常州居住表」,被相關人士挑剔文字上的小毛病,不肯上呈。東坡於是改寫一狀,派遣專人入京投遞,第二次寫的表文,首尾比較詳盡,但更加哀戚。此時,東坡也忙著買田宜興,乞居常州。
東坡二月至南都(河南商丘),是張方平退休後第三次來謁。樂全老人張方平(字安道),當年在四川任知州時,蘇洵帶著蘇軾與蘇轍前往拜謁,張方平見了東坡的文章後驚為天人,立刻將他們推薦給當時的文壇宗師歐陽修,此知遇之恩,東坡兄弟從來沒有忘記。元豊二年(西元1079年)七月,張方平以太子少保致仕(退休),一直居南都,東坡只要有機會,一定會來探望這位恩師。此行住了將近兩個月。
元豐八年二月朝廷傳來了好消息,告下:「仍以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團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常州居住。」得此,即免道路奔波,再去汝州,而常州居住是多年來的願望,如今實現了,東坡欣喜欲狂。去年離開黃州時,曾作《滿庭芳》詞為別,現在則「蒙恩放歸陽羨(宜興市),復作一篇」
滿庭芳
余謫居黃州五年,將赴臨汝,作《滿庭芳》一篇別黃人。既至南都,蒙恩放歸陽羨,復作一篇。
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ㄐㄧㄚˊ)悲歌。船頭轉,長風萬里,歸馬駐平坡。
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波。顧謂同來稚子,應爛汝、腰下長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縷掛煙蓑。
在《與王文甫書》中說:「蒙恩量移汝州,比欲乞依舊黃州住,細思罪大責輕,君恩至厚,不可不奔赴,數日念之,行計決矣。」但在赴汝途中,他的決心又動搖了,以「有薄田在常州宜興(即陽羨)」為由,要求在常州居住。神宗皇帝很快就批准了,但詔書下達時,東坡已經到了南都。於是他立即調轉船頭,返回陽羨,並寫了這首詞。
上片抒發回陽羨的喜悅以及對神宗皇帝的感激之情,但內心深處「君恩未報」的感嘆表露無遺。
宜興素有「三山,二水,五分田」之稱,因此「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都是形容宜興的景色。
王存《元豐九域志》載:宜興有君山、運河、太湖、陽羨溪。「清溪」,指陽羨溪。「千仞嵯峨」,指宜興的君山。
如今年已半百,而「君恩未報」,回首往事,東坡不禁為目前窮困的處境而悲傷。得知神宗准我常州居住,東坡調轉船頭,乘風破浪,飛快的前往宜興。可知東坡歸隱常州宜興的的心情是非常急切的。
歸馬駐平坡:喻船乘風破浪,疾速得如快馬駐坡,快的不得了。駐坡,當作注坡,是宋代軍語。指馳馬沿山坡直奔而下。
下片用莊子與抒發了自己久戲人間,一事無成的深沉感慨。
《莊子·逍遙遊》「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虛幻中」,東坡在尋找「無何有」之鄉,來到了銀河盡頭,遇到美麗的仙女,仙女因東坡的到來問東坡「何事人間,久戲風波。」這五十年都過去了,為何尚在人間經風歷雨、久夢不醒呢?這是仙女對東坡的一種憐惜也是責備!
「顧謂同來稚子,應爛汝、腰下長柯。」引用《述異記》王質爛柯典故,常被用來表示人事的滄桑巨變帶給人的恍如隔世的感覺。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聽之。 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而不覺飢。 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盡爛,既歸,無復時人。
「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縷掛煙蓑。」東坡此時官職低微,生活清苦,以「青衫破」自嘲,而仙女們也因此而嘲笑東坡,穿的青衫像蓑衣一樣,千絲萬縷,破爛不堪。
東坡從大難走出來,現在只希望這一場生命裡的逆流都已過去,從此船頭轉向,長風萬里,莫要再起風波,讓他得在常州這樣美好的地方,平平安安度過餘生。
唯一遺憾的是「君恩未報」,萬萬料不到這回「放歸陽羨」,已是神宗皇帝對他最後一次的恩澤,一個月後的三月初五,這位三十八歲,英年有為的皇帝,忽然龍馭上賓,駕崩福寧殿了。
再度啟用
元豐八年五月,東坡居於常州。
河豚是東坡喜愛的一道菜,河豚魚生活在江河入海口,鹹淡水混流之中。每年春初,沿江上溯,於四五月間在淡水中產卵,等到育成魚苗後,再順流而下,洄游海口,這時身含劇毒,割烹不得其法,食之中毒而死。然而,河豚尚未入海之前是可以吃的,盛產於鎮江、南京、太倉、江陰、常熟、常州一帶的江面上。
惠崇是東坡的好友,是個能詩善畫的和尚,尤其擅於小景;他所描繪的鵝、鴈、鴛、鷺等禽鳥栩栩如生,毛羽膨鬆,神態生動。有次惠崇畫了兩幅生動的小畫《春江晚景》,其一是鴨戲圖,另一幅是飛雁圖。東坡看了很是喜愛,便特地為他題畫,便將河豚放進題鴨戲圖的詩。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由於哲宗即位時只有十歲,不能親政,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簾攝政,是為宣仁太后。歷史上母后當政時代,常見朝綱不振,大權旁落的現象,唯有宋朝攝政的母后,都知人善任,精勤政事,宣仁太后且有「女中堯舜」之稱,這也是宋史上的一大特色。宣仁太后尊重祖宗成法,是個穩健保守的老太太。她雖深處宮中,但歷經丈夫宋英宗,與兒子神宗的兩朝政事,又非常嚮往公公仁宗嘉祐時代的太平安樂,以及寬厚雍睦的政風,所以定年號為「元祐」。太后便開始起用當年舊黨的人才。
六月告下,蘇軾以朝奉郎起知登州軍卅事。
東坡接到派令後,自常州啟程赴任,一路上遊山玩水,訪問好友,直至十月十五日才抵達登州,不料到任只有五天,十月二十日又收到朝廷的派令「以朝奉郎知登州蘇軾為禮部郎中。」東坡只好再度啟程前往汴京。而抵京才半個月,朝廷降告命「遷起居舍人」。 東坡起於憂患未久,不願驟然躋登宮廷重地,兩度上章請辭,皆不許。
宋制:起居郎、起居舍人謂之左右史,職掌宮廷記注和機要政務,俗謂「小侍從」。 蘇軾既任起居舍人,元祐元年(西元1086)二月以七品服入侍延和殿,蒙恩改賜銀緋。
元祐元年三月,特詔:蘇軾免試為中書舍人。
宋朝的政制,以二府(中書省和樞密院)及計省三司使為政治的中心,直接隸屬於皇帝。樞密院主管天下軍馬,計省三司使掌理全國財政,除此以外的一切庶政,全部集中於中書省,而中書省又設於禁中。所以中書舍人的職責非常重要。
東坡還朝三個月的時間內,扶搖直上,一再升遷,這事即使他本人勇於承擔,但恐樹大招風,所以頗為不安,再度具狀懇辭。
中書舍人這一職務,不但是宰相的屬官,而且例兼「知制誥」,代擬王言。所以按照宋朝的定制,「知制誥」必先考試而後任命。宋朝開國百餘年來,免試任命者,只有陳堯佐、楊億和歐陽修三人而已,現在東坡也免試而用,使他十分不安。擢升中書舍人後不滿半年,元祐元年八月間,又蒙太皇太后詔遷翰林學士,知制誥。金馬玉堂的翰林學士,位三品,是侍從近臣中的高階職官,地位超越給書中,六尚書。
當東坡烏臺詩案被貶官黃州的時候,所有好友無一倖免,王定國也被貶到廣西去當一個小官,當時是非常荒涼的地方,跟定國一起去南方的隨從有一個歌女,名曰宇文柔奴。定國與柔奴主僕倆人回到京師之後,某天與東坡見面,東坡看到他們倆容光煥發,好像越來越年輕,連司馬光都驚嘆不已,東坡《與王定國書》:「君實(司馬光)嘗云:王定國瘴煙窟裡五年,面如紅玉。」
東坡調侃柔奴說:廣南的風土不是不好嗎?言下之意是那裡環境那麼糟,你們怎麼還有辦法過那麼好,氣色這麼紅潤,結果柔奴淡淡的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東坡感嘆不已,學富五車的東坡花了一段時間才從貶謫黃州的逆境中走出來,而柔奴卻淡淡一句話,卻充滿了人生的大智慧,對於困苦的生活一點都不以為意,因此作詞以贊!
定風波
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云。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王鞏,字定國,宰相王旦之孫,因此當年被貶到賓州(廣西賓陽)時,很多人都怕他無法渡過難關,因此東坡在黃州時,頗感愧疚,元祐元年九月曾寫:「晉卿(王定國)為僕所累。僕既謫齊安,晉卿亦貶武當。饑寒窮困,本書生常分,僕處不戚戚固宜,獨怪晉卿以貴公子罹此憂患,而不失其正,詩詞益工,超然有世外之樂,此孔子所謂「可與久處約長處樂」者。」
「琢玉郎」是指王定國,說他是如上天以美玉雕琢而成的美男子;「點酥娘」則是指柔奴,說她的肌膚柔滑嫩白有如凝酥,俊男配美女,正是老天爺刻意的安排。 而這位美女不只有嬌嫩的外貌,更是歌聲動聽的歌女:「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柔奴的歌聲有多美呢?當她輕啟朱唇,美麗的歌聲響起,彷彿清風吹來,雪花飄飛,炎熱的地方轉眼也變得無比清涼!東坡盛讚柔奴的歌聲。
走過賓州困苦歲月歸來的這對佳人,有令人讚歎之處:「萬裡歸來年愈少」。黃州五年,東坡不免自嘆衰老,努力在時光流逝的憂懼中自我調適,尋求化解。可是看看王鞏與柔奴,他們在人人認為是瘴癘的嶺南生活多年,不但不顯老態,反而還愈發年輕!而眼前的柔奴,微微的笑著,笑容裡彷彿飄散著嶺南梅花的香氣。當年柔奴放棄了京師裡熟識、比較舒服的環境,自願陪伴王鞏去南方過貶謫生活,不辭辛勞也無怨嘆,這樣的精神何嘗不是與梅花相似?梅花於酷寒中綻放,向來被視作高潔品行的象徵。東坡說柔奴的笑容散發著南方梅花的香氣,也就是以梅花來比擬這位歌女,讚美她的行誼不遜於士大夫的高雅品格。那麼,這樣一位女子如何看待那段貶謫的歲月呢?
酒筵之上,東坡問「試問嶺南應不好」,柔奴簡單回應「此心安處是吾鄉」,京師繁華也罷,賓州瘴癘也罷,只要一顆心安定坦然了,便能歡歡喜喜過日子,便能感受周遭的溫暖美好,那麼任何地方也就都能成為安居的家。東坡之前寫《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經過多少思索才體悟到「也無風雨也無晴」?而眼前的柔奴不需要那麼多的學問,那麼多的反省思考,就只是一往情深,選擇自己所愛的方向,毫不猶疑地向前走,心安理得,何處不是家?
這樣簡單的答案,令東坡產生極深的感慨,也使他不由得不讚歎眼前這女子,無怨無悔,勇於選擇,單純的心反而自然的達到了東坡還無法真正企及的生命境界。這闋詞是對柔奴的讚賞,而「此心安處是吾鄉」正是東坡一生追求的生命歸宿。
這一路的升遷,隨之而來便是政敵們無所不用其極的攻擊,東坡雖然自覺坦蕩蕩,極力闢謠,太皇太后也深知東坡兄弟在朝無多朋友,指控多非實情,但這些是是非非只要他在京師的一天就不會停止,三番兩次上書太皇太后求去,最後終於批准,「蘇軾罷翰林學士兼侍讀,除龍圖閣學士充浙西路兵馬鈐轄,知杭州軍州事。」
東坡於元豐八年(西元1085年)十二月自登州來京,至元祐四年(1089)四月離去,風雨京華前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