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海街同居誌II:拾壹

2019/04/11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同居心得十一】★風暴之下仍維持絕對樂觀
烏雲密佈。巨浪一波波襲來。海防隊員們急忙用擴音器叫大家撤離海邊。此刻,小灣的浪潮看起來簡直跟颱風前夕沒兩樣,一眨眼,兇猛的海水已經沒上我的胸口。
我連忙爬回濛濛身上,而濛濛也為了瞭解全盤狀況,急速飛到空中盤旋,順風耳也在金光閃耀的衝浪板上屈膝,做出隨時都可下衝的預備動作。
「大家小心啊!」二藍爬上小型遊艇,用力抽開發動機的拉環。「好消息是……至少現在沒有觀眾了。」
警消人員早已撤守,隨著民眾慌亂地奔上公路,只剩方才出事的破損遊輪,仍在滅頂的沙灘上,隨著漲勢驚人的海浪載浮載沉。
而海面上,出現了不尋常的景象……
一個衣不蔽體的紅髮女人赤足立在彷彿熱水般沸騰的海面,雙眼通紅。她的手長出了尖銳的指甲,正撩亂著身側的海浪。
「妳有完沒有完啊?瑪莉亞。」順風耳不耐煩地撩了撩耳朵。「虧村民們還把妳誤認成八寶公主,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乖乖回到公主旁邊?別再鬧了!要是妳現在投降,幫妳多立個牌位也不是問題!省得妳老是裸體在樹林搶人內褲!」
大概是因為態度不佳,順風耳這番尖酸刻薄的說服,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瑪莉亞的臉色從憎恨轉為憤怒,她猛力推掌,重擊水面。霎那間,整個灣口再度充滿驚濤駭浪。
浪頭轉為尖銳的刺刀,切斷了海巡人員用來固定遊輪的繩纜。
「嗚嗚--」海風與巨浪灌進遊輪的窗戶,將整艘船隻狠狠地往我與二藍的方向拖曳過來,原本巨大雄偉的遊輪,變得如玩具船般脆弱。
「啊!阿晴!小心!」濛濛沒料到有這招,頓時一個暗潮壓頂,眼看整艘千噸重的遊輪就要往我的頭蓋骨壓來……
疵牙咧嘴的海浪把我從濛濛身上扯開,差點在船身上被摔成肉醬的我,卻恰巧滾進遊輪破碎的窗口中,一頭撞上反轉過來的船艙天花板。
「這是哪裡……」我被艙內沉重的氣壓給整得全身彷彿要散開,耳膜幾乎都破了,讓人眩暈的耳鳴完全佔領了我的身體。
思緒一片空白,我盲目地在充滿海水的船艙中被甩來甩去,偶爾被拋出水平面時,才能趁亂喝進幾口空氣。
「阿晴!往艦橋上爬!我去接妳!」濛濛的身軀無法進到船艙,只能趴在滿是碎玻璃的窗口對我喊著。
祂比了個向上的手勢,便離開了我的視線。
希望等一下就能會合了……我抱著這念頭,死命攀上支離破碎的樓梯,希望能爬離船艙,上甲板找濛濛。
水流不斷地在遊輪之間猛竄,我估計此刻的遊輪仍身處滔天巨浪之間,可能就要沉沒了……
不行啊,我還有這麼多事還沒做……爸爸的債務也還沒還完呢!
「往左、往右……」咬住牙關,我計算著海浪在船艙中衝盪的次數。「就是現在!」藉著水流的沖力縱身一跳,我躍上吊燈,努力盪到樓梯口。
「唔!抓到妳了!」濛濛粗短的獅掌將我從樓梯口拖出,我摔上甲板,大口喘氣。
「快閉氣!阿晴!又是一個大浪!」
太慢,我簡直嗆昏了,要不是濛濛用石掌猛力搥打我的背,恐怕我連吐水的力氣都沒了。
「我想妳的背都要瘀青啦。」濛濛帶著歉意說道。
「沒關係,瘀青總比斷氣好……」此時,感覺海浪的威力沒有先前威猛,我正在想著為什麼,頭頂忽然掠過了一片烏雲。
不……不是烏雲,而是一雙翅膀。光是方才瞥見的翅影,就知道這對翅膀主人的完整體積,絕對不容小覷……
是熊鷹!一頭冠羽分明、黑綠相間的巨大熊鷹正在海面上俯衝,朝海面上的瑪莉亞猛力攻擊。
「哦?是戰友嗎?」濛濛和我還來不及開心,只見大白的狼影躍上遊輪,竭聲大喊。
「住手!都住手!」他的喉間夾帶著淒厲的嚎叫,溼透的狼尾仍不屈地高聳向上。
熊鷹聽見了大白的聲音,回過頭來。這時,我才發現,熊鷹的雙眸閃爍著惡意的濃濁黑血,像山間中讓人迷路的惡劣雲霧,又像前陣子騷擾大白族人的黑影。
等等……黑影?難道,這頭熊鷹就是控制大白夢境的惡靈?
「白欽克,」熊鷹吐出語調震天的陰沉音量。「你好大的膽子,多次違抗我的命令。」
「不要再互相殘殺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白狼高高舉起爪子,此時,熊鷹已經轉身襲向他的胸膛。
大白的身體被如鷹爪鉤出了好長的一道血印,哀嚎聲讓人痛徹心肺。
「睡吧,」熊鷹猛力重踩大白的肩膀,墨紅色的雙眼直直望進白狼的灰眸,彷彿在催眠般地徐緩說道。「睡吧,你不可能擊敗我的!你憑什麼擊敗你的祖先的意志?憑什麼?」
「你……你只是個惡靈,不是我的祖先……」巨狼目中的鬥志如夕陽般褪去,身體癱軟了下來,我和濛濛連忙上前,用頭頂住如高塔般傾垮而下的狼軀。
「大白!大白!」我環抱住仍舊溫熱的白狼脖頸哭叫。「你睜開眼睛啊!」
大白還有鼻息,只是雙眼緊閉,動彈不得。
濛濛掀起灰狼的眼皮,望著他的瞳孔。「大白還聽得到我們說話,只是被惡靈壓制了……若妳持續對他說話,讓他想起他自己是誰的話……」
「啊!小心--」眼看熊鷹巨大如黑雲的身體又往我們俯衝而來,即使面對如此兇暴的惡靈,濛濛仍拿出守護神的架式,縱身往上一躍,以笛子扎向熊鷹豐厚的羽翼。
「滾開。」熊鷹翻轉翅膀,立刻將渺小的濛濛收入鷹爪中。
「放開他!」一道銀藍色的光線射向熊鷹,我撇頭往遠方的浪濤上瞧,二藍手中拿著先前擊退狼人獵手時用的羅盤。
「你們,鬥不過我的。」熊鷹低沉一啼,帶著濛濛就往北方山林振翅而去。
「二藍,別追,可能有詐啊!」順風耳急著與二藍討論,原本以為熊鷹是要暫時逃走,但……
我們預測錯了。
一陣雷雨驟然落下,這片躁動不安的海域更顯詭譎。
熊鷹的巨影在轉瞬間自行打散,如氣體般擴散在公路外的社頂森林南方上空,轉眼間將整座林子籠罩成一片黑毯。
「糟了……那裡有能增強他力量的東西……」二藍驚叫。「是我們先前去埋的陶笛!」
「白痴!」順風耳駕著衝浪板,神經緊繃地問道。「你們沒事在那邊埋那種東西幹嘛?」
「說來話來……」二藍本想回答,但眼前的情景已經讓他分了神。整片社頂樹林,宛如被剝了皮般驟然掀起,升至空中。
霎那間土石噴濺,可以看見樹木往兩旁傾倒,被一分為二的森林在空中急速旋轉,再度形成了一個更巨大的黑影。
黑影持續振翅,每次振翅,上頭的羽翼都更形豐厚強韌,原本種植在山頭的每顆林木,皆彷彿成了翅膀上的羽毛,規模可觀。
一頭身上長滿灌木與林葉的綠色熊鷹正在成型,半島般的體積讓我們看傻了眼。
「順風耳,你載我飛到熊鷹身上!我們只要把陶笛挖出來,一定能弱化他的能量!」
「你是說,飛到那個空中的鷹形小島上?」順風耳高聲回應。「那有什麼問題!」
轉眼間,順風耳與二藍所乘坐的衝浪板就像一片飄渺而脆弱的葉子,在暴風中飄搖地降落在綠翼熊鷹身上。
轉眼不見蹤影。
我被整個場景給驚呆了,忘了自己還在即將沉沒的甲板上抱著大白。一回頭,巨大如半島般的熊鷹身體從頭頂呼嘯而過,砂石草木驟降,我與大白被雙雙震落水中。
我眼角的餘光瞥向大海中的紅髮瑪莉亞,被熊鷹攻擊的她,是如此脆弱而惶恐,彷彿當年龜仔角的犧牲者,也曾帶著這種表情被殲滅。
濛濛仍被囚禁在半島般的熊鷹爪中嗎?我只看見祂破碎的紅披風在風中掙扎。
大水朝我與大白襲來。我明白,我們都被吞噬了。瑪莉亞方才創造的海嘯與船難,以及瑪莉亞本身……如今都在熊鷹的控制之下,即將消逝……
「二藍……二藍!」在驚濤駭浪之間,我抱著不省人事的大白,呼叫著視線範圍以外的二藍。
二藍和順風耳已經安全降落在熊鷹的羽毛裡了嗎?偌大的熊鷹身體已成了社頂公園的浩瀚森林,真的找得到陶笛嗎?
「二藍……大白……」在海水灌入口中前,我持續呼叫著這兩個名字。
不知道自己在鹹澀的海水中翻滾了多久,不時撞上牆、家具、斷樑……載浮載沉之間,我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是清醒的。
並未看到人生走馬燈或白光,我只感受到冰冷的黑色海水。
「大白,快醒來!」我一面焦急地告訴自己,一面試著找到大白,但說也奇怪,我眼前只是一片進水的船艙。好不容易摸索到走廊,雖涉水前進,腰際隨海潮漂浮著的,是古老的窗台銅雕碎片、望遠鏡、皮質飲水袋、古歐洲花草圖紋的餐巾。
這一定不是現代,但我又在哪裡呢?
我在走廊繼續涉水走著,依序推開一扇扇緊閉的艙門。我猜想裡頭大概是客艙之類的房間,有些門大概是被重物擋住了,根本推不開。
「大白?你在哪裡?二藍?」我抓住門把,試著轉開門查看。這扇門可以推得動!就在我這麼想的一瞬間,門縫湧進耀眼璀璨的綠光。
一個公園?
好熟悉的地方!這不是我先前和老爸住過的地方嗎?我正忙著驚奇,耳畔已傳來老爸的呼喚。
那是爸爸去世之後,我再也沒有聽過的呼喚。
「晴晴!來這裡!妳看蝴蝶!」一個藍衣小女孩愉快地衝到我面前,她跑向如茵的綠地,投入一個年輕男子的懷抱。
而那正是我的老爸!正確地來說,是我六歲時老爸的長相——還非常清瘦、充滿活力、戴著過時的玳瑁色大框面眼鏡。
「蝴蝶跟我一樣,是藍色!」看到小時候的我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用我記憶中的語調說話,讓我既慌張又好奇。原來我小時候的頭髮曾經剪得這麼短,真像個小男孩。那彷彿狗啃過的瀏海,一定是爸爸為了省錢自己亂剪的吧,真是的。
我記得這一天。
這是我去唸幼稚園中班的第一天。放學時爸爸來接我,說我表現得很棒,帶我到公園,後來我們還買了烤魷魚。真是的,怎麼會給一個六歲的小孩吃這麼硬的東西嘛,上頭還有特製辣醬!記得我吃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就在我恍神努力思考著這段記憶時,我意識到自己周遭的一切光影,漸漸變淡了。
我面對著一個空蕩蕩、被水淹沒的船艙,裡頭的床舖整個被浪濤翻倒了過來。
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倘若我推開另一道門呢?
「大白?二藍?」我喚著,試圖推開隔壁的艙門。門的卡凖壞了,但我直覺,這一定是扇打得開的門。我側身蹲了下來,努力把門下的障礙物清開。
此時,一隻螢火蟲靜謐地從門縫裡飛了出來。
「這裡……怎麼會有螢火蟲呢?」
越來越多的螢火蟲和緩而輕柔地圍繞著我,而門終於被推開了。
我看見了墾丁。不知道多久以前的墾丁,但那是個美好的夏夜,熟悉的野狼機車引擎聲呼嘯而過。
上頭坐著一個穿著黑色運動夾克的男孩,腳底踩著時髦的喬丹三代復刻版。光看背影,我就知道他是大白。
大白的機車騎往海邊,這是個夜風溫柔的舒服夜晚,路旁的螢火蟲追逐著彼此。這是個月亮渾圓的沉靜之夜。就在此刻,馬路的另一段傳來小綿羊機車引擎的追趕聲。
「等一下!我有說要趕你走嗎?」二藍邊催著油門邊氣急敗壞地叫著,當時的他頭髮比現在長,飛舞髮絲下方的五官更顯俊美。
哦,我曾經從濛濛口中聽過這個故事。
「就跟你說我家族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土地權狀和房屋權狀我當然也有,不管你有多什麼理由,還請儘快搬離這裡!」對於當時的大白而言,眼前這位清秀白淨的男人把瀏海高高梳了起來,穿著藍色西裝的模樣活像個台北來的模特兒——特別大牌難搞的那種。
那一層又一層的清新香水氣息,大概是為了隱藏所剩不多的狐狸味。因為是月圓夜,大白的嗅覺特別靈敏。
「喂,你是妖怪,我是怪物,這樣一起住又有什麼不好?之前付給仲介的頭期款我會討回來,換成租金給你!」大白打開天窗說亮話,但狐仙美男子完全不領情。
反倒是因為被看穿了真面目,二藍惱羞成怒。「妖怪跟怪物住在一起才危險吧!再說,你哪位啊?天底下想跟本大爺住在一起的人,多得是咧!都可以從墾丁排到台灣海峽啦!哪裡還輪得到你啊?」
不久,這狐仙自覺話說得太重,越想越後悔。「哼,我何必替這男人擔心啊?真是的!」
默默追到狼人下褟的旅館房間後,二藍正巧碰上了他被狼人獵手暗算的場景。二藍挺身而出,但卻重傷收場。
「喂?你沒事吧?醒醒啊!狐狸!」大白呼喊道。二藍當時傷得很重,已徹徹底底地喪失變回人形的能力了。
巨狼在草坡上努力翻身,仰頭喘息,靠著自癒能力慢慢恢復。但眼前那曾經守護過他的人,卻變回了最沒有防禦力的原始型態——一頭弱小的茶色狐狸。
狼叼起渾身是血的狐狸,躲到隱蔽的竹林裡。
那是個夏夜,藍色的流螢飛舞在溼氣旺盛的竹林中。竹管在夜風中輕輕撞擊,敲打出寧靜的樂音。筆直的竹林綠影籠罩著一狼一狐,直到黎明的日光射進林中。
恢復人形的大白抱起小狐狸,回到琦濱老街的紅色洋樓裡。
從那天起,他依舊繼續在那裡租著房子,將每月的租金付給一個名叫二藍的狐仙。
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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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嵐,第一屆尖端原創大賞得主、全球華文科幻小說星雲獎提名,已商業出版四十本暢銷小說,與要好的柴犬朋友一起住在綠色小宅第中,想用文字陪伴讀者一起認真生活。 官網:http://rabbitchu.blogspot.com/ 噗浪:https://www.plurk.com/juliesu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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