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心得十二】★總是用心惦記同居之美
整個房間的光影,又開始逐漸消逝。我的膝蓋傳來一陣痛楚,放眼望去,空中仍是螢火滿天。
流螢冰藍色的光影忽明忽滅,而眼前的景象如被雨水沖刷過的畫布般,緩緩褪開……
「阿晴?」這是大白的聲音嗎?
我發現自己站在淹滿水的船艙中,恢復著人身的大白半裸著身體躺在地面,雙眼充滿血絲。
「這是……關於大白記憶的房間嗎?」我以為自己看見了幻象,直到大白伸手握住了我。
「阿晴,妳沒事吧?妳的膝蓋都流血了……」
低下頭,我這才發現自己與大白都躺在斷掉的大樑上。大概是從方才我和中了惡靈咒術的大白一起墜樓開始,我們就分別被困在船艙中,一直到現在才相見。
那麼,剛剛那一個個的房間,以及我見到的荷蘭古船場景……
「大白,我們好像在瑪莉亞設下的結界裡面。」
我繼續把方才遭遇到的事全部說出。「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我記得那些被瑪莉亞綁架過的孩子們說,她從他們那裡汲取記憶時,瑪莉亞也會讓他們看到她的記憶。」
「我瞭解了!」大白語氣激動,坐起身。「瑪莉亞一定是想從排灣族的孩子腦中回想起什麼……因為孩子的記憶是最純粹、最容易交換的!」
「那如果我們把方才鮫人給我們看過的事情全都告訴她呢?」我補充道。
「要怎麼做?我們現在連出去的方法都不知道。」
我和大白攙扶著彼此,從搖搖欲墜的斷樑上躍下,濕冷的海水幾乎讓我們失溫了。
大概是方才我藉著瑪莉亞的結界,觸碰到了大白的記憶,才將他從惡靈的暫時催眠中喚醒。
把我們從昏睡中牽起的,是一個共同的名字——二藍。
我將方才二藍試圖找到陶笛,減弱惡靈力量的事情轉述給大白。「希望二藍現在沒事……」
「那傢伙絕對沒問題的。」大白不加思索地答道,眼神堅定地望著走廊的盡頭。我們跨過海潮,大白從海水拾起生鏽的古老斧頭,猛力砸開了最後一道門……
※※
有女人用異國語言在求救,語調慌亂。她一定很希望被找到……
而我們也找到她了。
紅髮的瑪莉亞,全身溼透地提著油燈,背對著我們,站在失火的房間中痛哭著。
「沒事的!瑪莉亞,妳不用自責!」我碰了碰她的肩膀,一轉過身時,眼前的只是一張燒得焦黑的臉龐。
骨骼與五官糊在一起,眼珠塌陷在眼窩處。
我和大白嚇得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意外與口角被火海所吞噬,又在船難中喪命,世人卻只記得八寶公主的名字,而讓被徹底遺忘的瑪莉亞化成了厲鬼。我上次遇見她時,她已經學會了用中文來威脅無辜百姓,但此刻身處數百年前的船難場景,她仍是個只會用母語哭哭啼啼的普通荷蘭女性而已。
我握住了她滾燙的手,雖然痛得煎熬,但我沒有放手。「瑪莉亞……不要緊,我們會記得妳。妳的女主人……瑪格麗特公主,也一直記得妳。」
我將手上的琉璃珠解開,套上瑪莉亞微微顫抖的手腕。「這就是公主想給妳的禮物喔,瑪莉亞。」
「琉璃珠是公主託夢給排灣族工匠製作的,阿晴奉命把它帶來給妳。」大白也解說著。面對這位多次在他家鄉闖出禍端的厲鬼,他臉上並沒有任何嫌惡,而是以正直良善的目光,凝視著瑪莉亞。
瑪莉亞用滿佈灼傷的手撫摸著腕上的琉璃珠,雖然無法判別她臉上的表情,但我們耳畔的哭聲停止了。
而水邊的海潮正在褪去,彷彿從四面八方被吸乾似的。大白連忙抓著我爬到高處的樓梯去,瑪莉亞不知不覺已經走在前頭,示意我們跟上。
忘了我們已經被困在這艘船中多久了,但我發現比起方才見到的荷蘭古船,船中的內裝又奇異地變回了今早看見的現代遊輪,我甚至看見一支智慧型手機靜靜地躺在水底。
樓梯頂端透出薄暮般的灰藍光天。而當我們終於來到甲板上時,瞧見的會是真正的日出。
墾丁就在眼前。方才熊鷹將整座山林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山頂禿了一片,斑駁的黃土顯示出事情仍沒有獲得解決,怵目驚心。
「二藍,你在哪裡?順風耳!濛濛!」我和大白扯嗓喊了起來。
身後有人戳了戳我的背,回過頭,瑪莉亞臉上的焦黑結痂正在掉落,露出一張白淨深刻的臉。
這張臉與我初次看到她時面目模糊、以髮遮臉的狀況完全不同,隨著瑪莉亞嘴邊漾開的笑意,她散發出寧靜的光彩。
瑪莉亞指著船底下。我和大白疑惑地靠到船舷往下方看,才發現這艘遊輪已經著陸了。我們像是墜落的太空船般降落在一片綠地上。
周遭的海水逐漸退去,露出草芽、枝葉與林木。
「等等,阿晴,我想我認得這裡……這是社頂公園南部。」大白驚訝地轉頭確認。「也就是那裡……」他指向墾丁山巒禿了的一角。
「啊!」我張大嘴驚呼。「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就在熊鷹背上!」
多麼讓人驚訝的事實!但仔細一想,倒也說得通。方才我和濛濛忙著查看大白的狀況時,熊鷹正準備攻擊瑪莉亞,祂簡直是將瑪莉亞連帶整個遊輪結界都吞沒,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天搖地動,林木發出哀戚的搖晃聲,我和大白抱頭就地躲藏,地震般的震波不斷傳來,提醒著我們熊鷹仍未被擊退的事實。
此時,瑪莉亞又指向樹林深處的一角,我和大白還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紅髮女人的身影已獨自走下草坡,縱身一跳。
順著她的身影,我與大白的目光接觸到了這個熊鷹半島底下的海域。深藍的海水透著日出的微光,散發出神秘而平和的氣息。
「她回去了,回到她原本該去的地方了,終於可以真正休息了。」大白將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微笑。
「回去後再到八寶公主廟去擲個筊,確認一下好了。」我點頭回答。
接下來,我們的視線移往瑪莉亞方才指路的方向,快步前進。
「啊!小心!」雖大白抓住我的手腕,但我不時被熊鷹飛行時的震波給甩出去,一下子差點呈九十度掛在樹幹上,一會兒又直直撞向地面。所幸大白不愧是矯健的原住民,平衡感極佳,最後他幾乎是把我像布娃娃一樣夾在臂下奔馳。
畢竟,在一個會飛行的島嶼上移動,本來就是難事。但我和大白很快地就發現,這些振動與上下起伏,都是有科學規律的。
「就跟鳥類的振翅一樣!」我想起方才熊鷹掠過我們頭頂時的模樣,很快地就和大白發現了半島移動的飛行規律。
「左--抓緊!右--往右了!」我們在雲霄飛車般上下左右跳動的樹林中,總算找到了平衡感,快速前進。
「等等,這顆樹我有印象!」大白摸了摸一顆老樟木上的傷痕。「我們繼續直走的話,很快就能找到低地了。」
低地就是當初我和二藍、大白埋陶笛的所在。我暗中祈禱著,希望二藍他們已經等在那裡,完好無缺地和我們會合……
我將溼透又紊亂的髮髻拆掉,任憑長髮散在頸後,一鼓作氣地追著大白的腳步衝出林子,恰巧此時熊鷹左翼一震,讓我們順勢躍向地面。
廣大的草地就在眼前,空無一人。
「二藍?」大白呼喚著,跑在前頭。我左右張望,瞥見草叢中有個熟悉的東西。
這是二藍方才還拿在手上的羅盤。銀藍色的液體在木盤刻度上游動,閃爍著妖異的光芒。液體直直地指往大白跑的方向。
「大白!我找到二藍的磁盤了。」我忍住心慌,不去猜測二藍的下落,繼續指揮著大白。「你的方向沒錯!陶笛應該就在那裡!」
因為尚未恢復精神、無法立刻變身,大白就趴在地上以嗅聞的方式確認。沒有任何工具的他,隨手抓了根粗硬的樹枝往下挖掘,我也衝上前幫他。
泥污卡在指甲中,指尖也弄得都是血跡,大白仍沒有任何停止的意思,汗水從他執著堅毅的側臉中滑落,隨著泥土間隙被越挖越鬆,二藍的羅盤放射出晶藍光芒,宛如磁線般牽引住泥土下的物體。
「大白,別摸,先等等!」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此時猛然一陣強光從土中炸出,瞬間將我和大白染上一層泥垢。
「唉!」濛濛的肥頭大臉卡在土堆深處,嘴中因含著陶笛而說話含糊不清。「哩們也胎慢了吧!」
「濛濛!妳沒事吧?我以為妳被卡在熊鷹的爪子裡咧!」
「妳和大白掉下去之後,順風耳吸引了熊鷹的注意力,讓我逃脫!之後我就協助二藍找到陶笛,只是我找到歸找到,熊鷹的惡靈卻一瞬間運來飛沙走石,就害我困在這裡了!」吐出陶笛,濛濛抹去一臉的泥灰。
仔細一看,陶笛已經被濛濛覆上一層金箔。濛濛說這可以暫時隔絕陶笛與惡靈之間的交互影響,阻止熊鷹再從陶笛這裡得到力量。
「這層金箔,是我從順風耳那倒楣小衰鬼的衝浪板弄來的……只能請他多擔待囉!」濛濛喜悅的神情,讓我一頭霧水。
「等等,所以順風耳現在在哪?二藍呢?他們沒事吧?」
土壤與林木在低吼。又是一陣大地撼動,我們攀住樹梢,望著腳下的海洋飛快前進。
「妳有感覺到這個半島一直在飛行吧?」濛濛噘唇一笑。「就在你們方才慌慌張張把我救出來的當下,二藍和順風耳一直在消耗熊應的體力,一面把他帶回社頂!」
我和大白還來不及露出驚喜的笑容,地表已驟然下降,晃動的頻率不再如方才如此充滿節奏,而是紊亂不已,時而暴衝,時而疲軟。
「哈哈,祂總算沒力了!」濛濛揮舞著手中的陶笛,騰空飛起,
尖銳的鷹叫聲不斷從森林深處傳出,仔細一聽,這種彷彿求救與抗議般的啼叫是從半島東方發出的。那裡爬滿著一層層彷彿熊鷹羽冠的金綠色灌木叢,想必就是惡靈的頭部了。
「阿晴!二藍他們在那!」大白指著灌木叢上方,一道金光正俯衝飛行。碩大的白狐與順風耳站在衝浪板上,對著熊鷹的頭部不斷攻擊。狐尾散出的光火順著順風耳加持過的雲氣噴射而出,吸引了惡靈的注意。
白狐煽動巨尾,彷彿也看見了我們,眨了眨由赤色眼線框住的靈氣藍眸。
方才被惡靈撕起作為肉體一部分的光禿禿樹林,如今也就在腳下。
「準備空降回原地囉!」濛濛興奮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大白、阿晴!抓住我!我們要起飛啦!」
我也連忙在地上撿回二藍故意遺落、替我們指引方向的螢藍羅盤。
大白將我攔腰抱起,乘著濛濛遁入空中。
雖這是大白第一次乘坐在比他矮小的濛濛身上,但石獅寬厚的背部卻足以承載兩人的重量。濛濛急速往上飛行,在致命的降落震波中帶我們升空逃生。
底下巨樹擺動的幅度讓人心驚膽跳,但林木多半仍牢牢抓著土地。而這片森林,很快地也能回到它原本該在的地方了。
「安息吧!惡靈……」大白低聲用祖語呢喃著,臉上流下了男兒淚。這不是慶幸戰役即將結束的淚水,而是替惡靈助禱時的擔憂眼淚。
在大地轟然震響的同時,大白垂首禱告的表情卻是那樣安寧而堅定,不受干擾。他是多麼希望惡靈能解脫離去,而非被暴力擺平啊……
望著大白那令人心疼的側臉,我明白,他比誰都希望趕快看到這片土地的和平,比誰都希望歷史的仇恨能被消抹殆盡。
但身而為人的我們,卻顯得如此無力。
與喜形於色的濛濛相比,大白一定也很不願意看見惡靈為了往日仇恨,而參與如此軒然大波。
「大白……或許今日的我們,只能選擇用這種方式暫時讓惡靈消逝,但也許……」我試著說些什麼安慰他。而大白卻用比我更加堅決的眼神,回答道……
「我會變得更強。」他緩緩地對自己、也彷彿在對惡靈承諾道。「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找出這片土地磁場混亂滋事的原因。」
大地不再震盪。半島已空降回地表,被撕裂的社頂公園,邊緣仍是一片瘡痍,但至少林地仍回到了該有的位置。就在此時,一道黑色的霧氣裊裊升起,消散在清晨的風中。
我清楚地看見黑影的主人是一頭健美卻疲憊的熊鷹,漂亮的冠羽、工整而寬大翅膀,方才還曾轉化為飛行在空中的森林,但現在只是風中的一抹殘影。
祂發出轟然的嗚煙鳴響,往北方的晴空散去。無力振動的雙翼,消融在遠方的林葉之間。
白狐在地上躍動著,充滿靈動節奏地朝我們跳來。他伸出頭,用力地用鼻子拱起我和大白。「你們這兩個小笨蛋!」聽到如此莊嚴美麗的妖物發出這種熟悉又黏膩的音調,讓我哭笑不得。
「還好你們有發現我留在地上的線索!」二藍用鼻子壓著大白。「哦?看來不是我的幻覺,你真的還沒死耶!剛剛掉進水裡的樣子那麼糗,害我以為有什麼不幸要發生了!你可別給我變成植物人喔!」
「如果變成植物人的話,二藍也會每天照顧你的!」我笑盈盈地望著一臉困窘的大白。
他果然惱羞成怒,脹紅著臉吼道。「少臭美了!我可不想變成植物人之後,還得每天看到你這張老臉!」
「哦?這張老臉,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美男子耶!」白狐用尾巴粗暴地將大白舉了起來,在空中猛晃。
而我們照例以吵嘴的方式,開啟了在墾丁的另一天。
我望向北方的天空,那裡寂靜無聲,期待再也沒有不安的訊息傳來。
我在二藍與大白的吵嘴聲中,終於闔上了疲憊的眼皮。
「噓,阿晴睡著了。」二藍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白也放輕了動作。身而為人……同住在同一個家,共存於同一片土地上……原來是如此珍貴的事情。
(怪奇海街同居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