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八四年生的。
從家族世代算起,是大陸撤退來台的第三代,在台灣生根的第二代。
我們家族裡從不講這些事。兒時記憶裡只知道,父親的父親在民國三十八年,
跟著他舅舅從福建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一待就是幾十年。
開放兩岸探親政策後祖父他曾有回去過福建。我父親並不。
我父親一生未曾踏上那塊所謂中國的土地。他們至今都仍在世。
他倆,感情不睦。
這種事你聽聽就好,別到處嚷嚷。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這樣的訓誡,
一直深深烙印在我們家族裡。寫這些,會否犯了忌諱?得了,我都這等年紀。
記憶裡我爺爺的房間,門扉後有一玻璃櫥窗架子,頂頭都是些勳章,
在最頂端有付木框相片,衣著軍裝模樣的男子,據說是爺爺的舅舅。
如今重新憶起,究竟是何人同我說起的已不復記憶。
而我,別於我的父親,我去過了中國。
自二○一四年,初赴上海粉墨登場;二○一五年再至上海登台讀劇;
二○一六年首次抵達北京,在北京一週時間裡隨劇團登台演出;
二○一七年再抵上海,以講師身分給來自各省各地的劇場莘莘學子上課;
一八年、今年初都去。這年七月,我還初赴杭州,同時在上海兩地跑,
開設工作坊,帶著學員們接觸戲劇、觀照自我。
在杭州,同此次工作坊開辦之主辦人,亦是與我很親近的學生玉芳,
那日七月二十三,上午遊歷西湖,
午後我們登上西湖周邊寶石山上的一間很有書卷味的餐廳──純真年代,
共享午後一頓餐飯。
我問到:「對妳而言,家鄉是什麼?而故鄉,這一個詞與家鄉有不同嗎?」
她說:「有不同的。」
「家鄉,是家族血脈有連結的地方。」
「而故鄉,是,我曾經屬於那裡、我曾經到過的地方,之後離開,
對那裡不再有太多聯繫的地方。」
什麼是鄉愁,我不知道。
我的家鄉在哪裡,我不知道。
我看影片中劉董劉小姐講道白先勇老師吃那麼多的桂林米粉,
白先勇答道:「填不滿的是鄉愁」,眼淚就掉下來了。
小時候公共電視台播映《孽子》,坐在客廳裡的板凳上,我母親在我身後的木沙發,
一眼盯著電視一眼盯著我背影,深怕那時的我也同孽子一般,
在她確知自己生了個沒用的東西前,她得緊緊把關。
那個年代,同性戀還是禁忌。
一遍遍告訴我的母親妳放心我不會變成同志,
深夜裡在房中聽著范宗沛為《孽子》譜下的一首首曲,
掉下的淚鹽浸濕日記上的字跡,悄悄不與人道。不得以道。
家醜不可外揚。
還未真正讀完白先勇的小說,即使聽聞《台北人》無數回
但大學期間讀過《金大班最後一夜》劇本,讀過《遊園驚夢》。
他直到最後書寫他的父親,也都是在寫人。
人。
與我初識當年的台北小劇場般,裡頭盡是人的故事。
一個個無家可歸有家歸不得尋覓著歸屬的,身影。
影片中我對白先勇老師描述他父親,如何一路堅持一路退守,
如何描述他看他父親身上的憾恨,那樣的遺憾是很深的,特別有印象。
導演用在他們家族自用的影像裡,
前有他孩時騎在馬上,後有他父親騎在馬上的身影。
層層疊疊,那孩子已長成如當年的父親,騎著馬馳騁過多少路。
那個「人」一生的憾恨,白先勇老師用他的方式還回了些。
我相信。
而此刻我想,或許,我父回不去看不到的,就只待我自個兒明白了,用自己的方式,
想方設法,回去。
去看看,那個中元節,家裡祭拜的祖先神主牌,他們曾經,來自何處。
他們在島嶼寫作|白先勇:奼紫嫣紅開遍
Multiflorate Splendour
作家白先勇從22歲創辦《現代文學》的青春朝氣,到近年寫作《父親與民國》、《止痛療傷》的人子赤誠。本片借用(遊園驚夢)的意識流形式——相隔40多年桂林米粉的滋味、蘇州園林的10年重遊、舞台上的黑暗王國及一幕幕演講及授課的旅程⋯⋯,交替敘說白先勇的特殊際遇與文學歷程,一人引領數代風潮,獨一無二的強韌膽識、細膩深情,在片中迴盪交響,引領觀眾逐漸碰觸熱得發燙的小說家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