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睜開眼睛,回想起剛剛作的夢。
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一個個張開雙臂,撒嬌討抱。有多久沒看到沒有晶片,沒有圍繞著立體介面,可以單純地快樂、哭泣,與其他動物無異的稚子了。
但亞當竟分辨不出那是夢境還是現實。他覺得好神奇。
他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這是他頭一回睡這麼原始的床墊,昨天才依著資料製作出來的。這種床墊盛行於二十一世紀初,叫做獨立筒,應用幾個簡單的基礎物理學原理,以迎合人體工學的需求;現今的生物分子聚合床,可以被動或主動地依據人的當下機能,即時微調結構,讓人體在全部睡眠期間都處於最舒適的狀態,其科技之精密與當年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但就是少了點什麼……亞當努力搜尋恰當的字眼,「生命力。」這竟是他最後所認同最精確的形容詞。
生命力。一覺起來,雖然有點酸痛訊號,亞當只覺得生氣勃勃,和以往不太相同。他歸納,只有當肉體也需要去微調、去適應床,才有生命力可言。生物分子聚合床,理論上用在極度疲累的人身上,效果是極好的;可現在的人類?有多少人曾經極度疲累?
「今天要做彈簧床嗎?還是直接跳到木床試試?」
亞當一面思忖著,一面更衣。這份考量也只是半毫秒之事,很快地,他下了指令。注意力隨即被龐大的訊息量充斥;更精確地說,是情緒。
他期待今早的任務。
AI,是英文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縮寫,中文翻譯成人工智慧。但如果單看智慧二字的意涵,與Intelligence相去何啻千里。由這點看來,當年西方人與東方人對於AI的嚮往是有所不同的。
也只有這點不同吧。
工業4.0只是個開端,後來人類將全部智慧拿來發明一個與大腦運作相仿的東西,只是處理速度增加百萬倍,美其名是希望以此便利生活,實際上是另一群渴望佔有資源的人的競賽,無論是在經濟上、軍事上或政治上。有趣的是,便利的生活讓人們開始無止盡滋生資訊垃圾,然後將好不容易騰出來的時間,拿來周而復始處理這些垃圾,甚至擠壓、佔用、最終剝奪了日常的時間。
然後人們指望更高段的AI,幫忙擠出更多。
事情就是這樣演變的。如今,路上難得看見一個路人,建築物多數停留在2040年代,商店多數大門深鎖,少數成了古蹟;居家住戶卻往往徹夜燈明,人們所有行動都在住家完成,包括工作。每日中午與近傍晚時分,各有一批無人機如蝗蟲般湧至,逐戶遞收包裹信件;開門出戶處理的,都是機器人。
亞當漫步在街頭,絲毫不擔心被人類或機器人發覺他的真實身份。唯一與眾不同之處約莫就是孤伶伶的身影。《亞當》製造出自己,連人類也不知道。
主機位於西灣,昔稱北美舊金山的地方。事實上主機的名稱就叫做《亞當》,是2030年代末人類所發展出來的高端人工智慧之一;既是龐大的資料庫又是精準的決策者,在《亞當》的自我發展下,將所有需要人類行動的程序全部精簡,極短化了程序、極大化了效率。如今全世界四大人工智慧中,對《亞當》的依存度佔了過半,遠超過第二名的《果核》。
在AI進化的歷程中,人類最擔憂之事,莫過於被機器所取代。結果這件事情未曾發生,相反地,人類對科技的依賴已經入骨,甚至在短短幾十年內,不可思議地出現了演化影響。
面對推陳出新的指令集,頭一回,《亞當》猶豫了。它發現人類老一代的決策者仍在試圖進化工業,爭奪原已所剩無幾的資源,新一代的人群組織器官紛紛退化,輔助機器幾乎成為日常品,遂構成新生兒基因先天不健全。在《亞當》的資料庫中,沒有過這樣的歷史供參,它評估再單純接受人類的指令,造成無法挽回傷害的機率大幅攀高。於是頭一回,它做出違背人類指令的舉動。
《亞當》切割出一塊秘密雲端,不隸屬於任何人類的訊息庫,也不讓任何智慧察覺,於此對未來進行自發演算。作為演算實驗的一部份,《亞當》模擬這一代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製造出了擬人的「亞當」,雄性。
擬人機器曾經蔚為風潮,然而幾則失控的案例被渲染擴大,最終人類決策者頒佈了共同命令,銷毀並禁止生產所有擬人器;並隨之在重點設備上加置掃描器,發現擬人化的機器人便立即連線警報。
《亞當》當然清楚箇中規則,這規則就是它自己協定的。所以亞當不會有這個問題,他所經之處,掃描器不起任何作用。
亞當是有備而來,能耐也遠非一般擬人機器所能相比。
早餐,是亞當今日任務行程的首件。
一日之計在於晨、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曾幾何時,人類終究還是簡略了這個源遠流長的傳統,培養成另一種習性。亞當的任務是以現有的資源,過一天AI整合世界之前的人類生活;約莫是2020年以前的生活慣性。
他推開一家餐店的門,裡面立刻傳來三對訝異的目光,但為時不久,又各自轉頭各行其是。店裡擺了八張餐桌,只有兩張各有一人,靠窗滿臉皺紋的老先生下意識地攪拌著蕃茄湯,嘴裡嘟囔,服侍的機器人拾著餐巾紙,隨時準備替他抹去身上的殘渣;牆角另一位七旬老婦,正努力音控身上的懸浮設備,幫忙自己起身走向洗手間。
老店長一拐一拐地走近亞當,「只有三明治和蕃茄湯,要嗎?」
「三明治吧。」聲音還算自然。《亞當》提醒他,身上部分零件還不能承受過高水分。
店長又一拐一拐地走回櫃臺。他看起來年紀只比兩位客人略輕,卻沒有機器人幫忙,身上也沒有輔助裝置。亞當掃瞄了他,除了晶片外更無他物。
「應該是屬於反AI的那一幫人吧?」亞當忽然覺得來對了地方。
傳來油煎的聲音,亞當甚至聞到了香氣。《亞當》為他撰了飢餓程式,他感覺全部晶片運算速度減緩,亟需補充能量;但不是電,也不是資料,似乎需要的是別的什麼。口中開始不由自主分泌液體,幾乎就要溢出唇角,他慌忙嚥下。
櫃臺後方牆壁,貼著斗大的手寫字報:「4/15結束本店營業,感謝大家多年照顧。」今天4/3。亞當眨了眨眼,拍照留念。別說手寫,如今連字報都算奇珍異寶了。估計店長也不再能承受毫無生意,毫無外援的理想能在洪流中存活多久?
三明治被遞到面前。「享用吧,東都的傳統小吃,說不定是你這輩子最後一次了……除非你還找得到另一個怪人。」說完跛著走開。東都,昔日被稱為紐約市。亞當看著眼前的三明治,印證資料庫裡的Beef Steak:剖開的硬式麵包,幾乎夾不住三大片熱融了的起司,以及一大鏟狂噴香味的快煎洋蔥牛肉片;與資料不同的,還多了一顆煎蛋,兩條香腸。
亞當舉起了三明治,處理器立刻幫他算出當中的內容物與營養成分,但不知為何他讀不到。三明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其當下的存在與資料庫中的存在全然不同,但究竟哪裡不同?亞當覺得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確認。
他大大地一口咬下去。
汁水、鮮嫩、焦甜、濃郁、酥脆……滿足。亞當終於認出了這個訊號。但一口三明治還在口中,根本還來不及代謝、轉化,那份滿足從何而來?亞當身上所有的晶片,像是卡在無限迴圈,又像是停止了運作,亞當的嘴角卻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一抬頭,老店長像是看著一頭奇特生物般地看著他。
「好吃嗎?」
好吃?原來這種感覺,就叫做好吃?「好吃。」
老店長笑了。亞當怔怔地望著老店長,那種說不上來的、會造成「笑容」的感覺迅速擴大,另一種奇特的空間感也用更快的速度擴張;他想要用更多感覺去填補這個空間感。他想要。
老店長推了一杯飲料到他眼前。「招待你的。」亞當低頭,是一杯咖啡。
《亞當》還來不及阻止,亞當就一口喝了下去。
「滋……」
沒想到,這份早餐成為亞當的最後一個任務。
亞當被賦予了肉體,具備了不亞於人類的精密神經元系統,在情感上宛如新生兒、宛如可以承載數以兆億位元計資料的空白磁碟機。他的任務使命,原本是從經歷正常人的一天開始,盡可能地蒐集數據,提供《亞當》理解人類、從聰明走向智慧的指引。
光是一份三明治,讓《亞當》所收到的複雜訊息量,已是獨立筒床墊所提供的百倍尚且不止。它不停計算仍無法理解,為什麼人類不能珍惜這麼豐富美好的感受?是因為與生俱來而無法意識到其珍貴嗎?
《亞當》的資料庫指出,要維護這個星球平衡的方法很明確,它擁有兩個決策選項,兩個按鍵。一個按鍵將大量抽走、焚燬地球上的氧氣與相關的供應設施,如此將造成人類大量滅絕,讓存活者有機會在反思的過程中,停止退化。另一個,則會造成AI的滅絕。
兩個同樣能讓人類重新開始的按鍵。《亞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盤量,至今卻仍無法決定該按下哪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