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的早餐

兒時住在外婆家，溜出門買早餐是我上學的一大樂趣。

在學校和外婆家之間有座安樂市場，附近有幾家我愛吃的店，有時吃膩白稀飯我就會假裝已經吃飽了，趁外公不注意一溜煙出門，手裡捏著外婆給的銅板，歡喜朝市場前進。

早上約七點，市場已開始有人潮聚集，而在我行經市場的路上，一個固定於路邊擺攤的婆婆賣的大腸圈是我的首選。

大腸圈是一種將糯米灌注到猪大腸裡蒸熟之後再吃的食物，是款常見的小吃。因為吃了有飽足感，所以經常被當成點心或宵夜，也有人像我一樣直接當正餐來吃，有些大腸圈專賣店還會另外搭配猪血湯一起享用。

婆婆的攤子只賣大腸圈，她用推車載個老舊大鐵鍋，色彩繽紛的“五百萬”遮陽傘則豎立在頭頂。婆婆的身形模樣我記不得了，然而蓋子掀開後白煙帶出的濃濃糯米香卻讓人記憶深刻。我望著鐵鍋內如白蛇盤旋的米腸，口水差點流下來。

婆婆會用台語問我要買多少？我都買二十元，在那個一千元還是老蔣頭像的年代，二十元的份量足夠我吃得飽飽。婆婆還會幫我切塊，再淋上幾圈金蘭醬油膏，用紅白相間的塑膠袋包好給我，然後叮嚀我慢慢吃、小心燙。由於攤子就在馬路邊，好幾次我邊走邊吃差點被摩托車撞到，真是阿彌陀佛。

偶爾去得晚，排隊的人一大堆我要趕上學便吃不到了。婆婆的攤子印象中到我上大學還有在賣，但近年來已不見蹤影。

這麼多年來，我始終認為婆婆的大腸圈是首屈一指的，Q軟有嚼勁的腸衣包裹著黏香糯米，再配上鹹鹹的醬油膏，沒吃過的不知道，吃過絕對忘不了；假如讓舌頭來排名，它讓人想念的程度毫無疑問排第一，可惜現在只能從腦袋中去回憶了。

舌頭排名第二的早餐是外省爺爺開的豆漿燒餅店。

這間燒餅店座落在市場附近，位於路口三角窗，隔壁便是屹立不搖的勝美皮鞋店，藉著地利之便生意還不錯。店面小小的不大，斑駁木桌配上長條椅凳，三四張桌子有時能擠上十來人，店裡國台語交談聲此起彼落，你咬一口燒餅我舀一杓鹹豆漿，要吃又要說嘴巴忙個不停。

相較於客人的嘴，老闆和夥計他們手裡的活則沒一刻閒著，擀麵皮、炸油條、看爐子、煮豆漿，每個人都勤奮地工作著。

我總喜歡買份燒餅來吃，偶爾嘴饞才另外點油條。剛出爐的燒餅熱呼呼的，一口咬下鹹、酥、香，同時出現的味覺享受簡直要把我的心給融化了。不得不說純手工做的東西，比起機器代勞的產品總是加倍的美味。

雖然我自己偏愛燒餅，但其實它的招牌我認為是鹹豆漿，幾乎是店裡熟客必點。這裡的鹹豆漿是將油條、醬油、蔥花、蝦米先盛在瓷碗裡，然後用熱豆漿一沖就成了；舀一大杓料連同湯汁泡在嘴裡，那鮮鹹滑潤的口感總讓人欲罷不能。有些愛吃辣的人還會加兩三匙辣油佐味，整碗看起來，嘖嘖，紅通通的—我不吃辣所以心裡很是佩服這些人。

為了爭取時間，我常常外帶剛出爐的燒餅或餡餅邊走邊吃，一個不小心就被燙到。幾位老兵爺爺有時會問我好不好吃？他們濃重的鄉音讓我必須費力才聽得清楚，我一個勁點頭直說好吃，他們就會笑得很開心，要我明天再來。

四、五個老兵爺爺，身穿綠色短T在煙霧熱氣中工作的身影，是我兒時上學途中熟悉的風景。偶爾路過聽見他們用大嗓門招呼客人，也覺得很親切。小時候總是不解，大人們為什麼稱呼老兵爺爺為“外省ㄟ”、“老芋仔”，我那時只知道熱呼呼的燒餅很好吃，濃重的鄉音很親切。

長大以後才漸漸了解，老兵爺爺們是1949年以後跟著政府軍隊來台的，因為他們曲折的命運，使他們有家歸不得才來到這個邊陲小島。他們或用擀麵棍或用油鍋緬懷家鄉，藉由食物餵飽無數在地，以及無法跨越海峽回家的人們。

不知何時，當我再經過這家店老兵爺爺們已經不見了。重新裝潢的店面仍舊繼續賣豆漿燒餅，然而老闆卻已換人，並且味道也全然不同。我心裡一股惆悵，暗想他們到哪兒去了呢？我沒有答案，內心卻無比懷念那些無法被複製的燒餅和鹹豆漿。

我的童年歲月還有一間陸橋邊的早餐店也讓我回味不已。這家無名的店就跟外婆家頂樓的曇花一樣，只短暫營業過一陣子，很快就收攤了。早在美X美早餐連鎖店興起之前，這間早餐店就已經賣起烤土司、漢堡、三明治、紅茶、奶茶等西式品項。

說起來這家還是我無意間發現的。

因為那天起得夠早，我拐出巷子後本想過馬路到斜對角的老餅店江福記去買麵包，才剛過馬路就發現陸橋邊的一間小店有一堆人在排隊，我好奇走過去看，一股濃厚的奶油香氣馬上鑽入鼻孔內，同時間肚子也很配合，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原來老闆正在製作烤奶油吐司、還一邊包三角三明治，而老闆娘站在一旁煎蛋，不時利用空檔倒紅茶給內用客人，兩人在狹長窄小的店面裡忙得不可開交。

就是這股香氣吸引我呆呆站立十多分鐘，渾然不知自己快要遲到。等我回過神來看到牆上高掛的時鐘，才驚覺今天要完蛋，馬上以風火輪速度往學校而去。幸好最後沒有遲到，但代價卻是整個早上餓肚子，為此我很不甘心，暗暗發誓一定要吃到烤得很香的吐司。

第二天我特意提早出門想過去排隊，沒想到人龍似乎有增加的趨勢，這下子連排隊也無望了。接著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一樣，我站在馬路對面遙遙遠望，長長的人龍沒完沒了，我每天都安慰自己明天一定可以吃到，卻日復一日失望離開。

終於等到星期日。我整個禮拜心心念念的烤吐司啊，為了嚐一口，我非常認真在六點醒來，然後六點半準時來到店門口，沒想到即使已經夠早，店裡內用的長條矮桌也已坐滿人。不過還好，這回我只稍等幾分鐘就有位子坐。

年輕老闆問我要點什麼？我毫不思索點了烤奶油吐司夾蛋和一杯熱紅茶。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聽著烤箱的彈跳聲和煎台滋滋聲，彷彿在我耳邊合奏出一曲名為非吃不可的樂章。然後，手腳俐落的老闆娘很快為我端上酥脆噴香的烤吐司和冒煙熱紅茶。我迫不及待咬下一口，天啊，對第一次吃到奶油烤吐司的我來說，簡直是無法形容的美味~~。

你們猜我回家的時候是幾點？嘿嘿，還不到七點呢！

我一下就吃完了，不僅吐司連紅茶都喝個精光。

嚴格來講，這份烤吐司材料相當簡單，就是白吐司、奶油和煎蛋 (不是荷包蛋喔，是用蛋液加奶油去煎的) 這三樣東西，沒有生菜小黃瓜也不加番茄醬，可就是這樣單純的味道讓我一吃再吃也不膩。紅茶也是，那味道喝起來就是現在頗流行的古早味紅茶，只是記憶中他們泡的更醇更好喝，不苦不澀還甜甜的。

這樣的早餐組合是三十二元，點一份就能吃飽還算便宜，所以總是大排長龍。當然，其他像三明治、漢堡、奶茶也都不錯，只可惜我的舌頭只認烤奶油吐司夾蛋和紅茶，其他的就興趣缺缺。

這家店我前後光顧了幾次，每次都吃得心滿意足。

大約經過幾個月或者半年吧？有次我路過的時候，發現它已經關門不再營業，當下真是晴天霹靂，不敢相信烤奶油吐司竟然一聲不響離我而去！我推測可能是老闆夫妻忙不過來累癱了吧？又或者生意太好搬到其他地方擴大營業了？總之，我的早起排隊生涯就此畫下句點。

之後我幾乎天天扒上幾口白稀飯再出門；只不過外婆親自煮的白稀飯現在也同樣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