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成長」

阿城──「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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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國生於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母親生他的時候,發生難產。醫生說,需要產婦的先生簽字,是要孩子,還是要大人。等在產科外面的父親首先糾正說,時代變了,不要叫先生,要叫同志,或者說,孩子的父親。護士說,好,可以叫同志,孩子現在還不知道生不生的出來,所以還不知道可不可以稱父親,現在要你簽字,是保產婦,還是保胎兒?

父親說,兩個人都要。是剖腹。從肚臍到陰埠豎著剖開,取出嬰兒,縫上刀口,日後母親肚子上留下一條長長的亮疤。

父親晚上獨自回家,長安街上的遊行尚未結束,許多人手上舉著火把,蠟燭,呼著口號,並不整齊地通過天安門的前面。長安街上有重砲車輾出的輪子印。

父親想好了,孩子的名,就叫個建國。

建國長到七歲,上學了。第一天老師點名,叫王建國,站起來兩個,還有一個也就叫建國,但姓李,沒有站起來。學校教導處調整了一下,將名為建國而同姓的學生分到不同的班,於是王建國和李建國還在原來的班。

學校開大會的時候,校長,教導主任點名表揚學生,要很清楚地講明,某年某班的張建國或李建國或趙建國或劉建國或王建國如何如何。

學校裏老師常常議論的是一個學生叫蔣建國,有老師建議家長應該給孩子改一下名字,家長很憤怒,說,姓蔣的就不能叫建國了嗎?老師認為姓蔣的家長沒有體會出問題的實質。

王建國到四年級的時候,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在紅旗下長大。王建國寫了四百多字,老師認為很好,在班上讀了。

五年級的時候,又有一道作文題叫:在紅旗下成長。王建國寫了一千多個字,老師認為很好,在班上讀了,並且推薦給北京市教育局,收進小學生作文選。

考初中的時候,語文試題發下來,王建國打開卷子一看,在五星紅旗下成長。想起老師在考試前教的辦法是先做會做的題,再做要想一下才會做的題,最後做難題,於是提筆開始寫作文,把付在考卷之外的一張白紙也寫了一半。

王建國考上一個很好的中學,當了班長,初二就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做過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和校團委書記。上到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校黨委書記已經和王建國談過話,讓他提前寫入黨申請書。教導處也寫過報告,推薦重點培養王建國為高中畢業後保送蘇聯留學的苗子。

但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了,那一年所有叫建國的孩子十七歲。

王建國後來上山下鄉,又轉回北京,謀到建築公司的一個工作,捆鋼筋。一九七六年的四五,建築公司到毛主席紀念堂工地,王建國還是捆鋼筋。王建國在頂層捆了四個小時後,尿憋了。建築工的老規矩是就地解決,上上下下幾十米高,是合理的。老工人傳下來的說法是,撒了拉了才結實。王建國問了班長,班長說上頭討論過了,可以,可也別像以前那麼明顯。

王建國找了一處,向下看看天安門廣場,五星紅旗在遠處呼啦啦地飄,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更遠的天安門城樓的像上看著他,左邊人民大會堂,右邊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近處是人民英雄紀念碑,紀念堂比紀念碑高,所以看得見紀念碑真正的頂。

高處有風,王建國解決問題後,抖了一下,兩眼淚水。



(本文摘自阿城文集《遍地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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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一九八四年發表<棋王>後掀起軒然大波,後來的<樹王>、<孩子王>,成了八零年代最紅火的三王系列,爾後陸續發表「遍地風流」短篇系列、「新筆記」系列,文壇作家個個傾倒於阿城文字的精煉,富於哲思的故事,有論者稱:阿城是當今華語世界的白話文第一人。

沒有雕琢、不帶陳腔,藉「遍地風流」,阿城把整個世俗萬象活生生攤開在我們面前。

《遍地風流》全新編選版

加收10則阿城經典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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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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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的文字,有著讓人思維寬廣、智慧清明的能力。阿城不但寫小說,還是個坐擁俗世卻清明謙沖的智人。
老張得了一個閨女。老張說,挺好,就是大了別長得像我,那可嫁不出去了。因此,女兒名美麗,自然姓張。 老張的大學同學都說,叫個美麗,沒什麼不好,就是俗了點。老張你這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麼不能想個雅點兒的呢? 老張說,俗有什麼不好?實惠。這年頭你還想怎麼著?結結實實的吧。
一九八七年三月某晚我正在紐約夏陽的畫室裡,這個畫室是倉庫改建的。舊得好像隨時要出危險,但實際上什麼意外也不會發生,意外是繞了半個地球從電話裡傳來的:父親病重,我立刻準備自美國離去。
我的老台北沒有一個固定的時間座標,它就在那兒── 有三輪車行經一人高的郵筒和鐵框玻璃電話亭的那個年代是其中之一。
「怎麼罵爛片,既要罵到七寸,也不能把自己罵得跟漢奸似的。怎麼讚美,既要奉獻專業的眼光,又不能無座標地拔高。」 寫專欄的能不能算作家?寫影評的文章能不能單獨有價值?看澎湃新聞訪問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影評人,看她如何看待專欄影評的審美,以及對這類寫作的看法。
「世界是這樣的現實,但我們都有堅持自己的權利。」──韓寒 他的博文,是這個時代的戰聲。 他從17歲寫下這些文字,十多年來讓億萬青春沸騰。這些文字是他在新中國獨立行走的姿態。 他不問路在哪,他的路還長,他已經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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