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精] 因果 04

小俞其實沒走得很遠，他就只是從店裏衝出來一路跑到附近的小公園裏，坐在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晃著。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看到那個女鬼。

有軒珞在的地方應該是最安全的才對，為什麼他會在屋裏見鬼？

小俞也注意到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出現，軒珞他們在的時候，那個女鬼不會出來的。

小俞雖然從來搞不清楚軒珞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他只知道他們都非常的神奇，就連店裏那棟老房子也一樣，不管再怎麼樣只要進到那裏，他就覺得快樂而且活力十足。

也許……是被房子討厭了也不一定……

小俞想著，沮喪的垂下了肩。

「你……怎麼了？」

小俞抬起頭來，看見那個姓古的客人時愣了一下，但隨即搖搖頭，「沒有，我只是出來散步。」

「我可以坐下來嗎？」他指著另一個鞦韆。

「當然可以。」小俞連忙點點頭。

「我叫古偉宏，你應該知道了對不對？」古偉宏用雙手勾著鞦韆鍊條，單腳輕推著地面。

「我……不太看新聞，老闆不喜歡電視，我大多數時間都在店裏，所以也沒怎麼關心時事什麼的……」小俞有些尷尬的回答，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鞦韆。

「年輕人逛網頁的時候也看看網路新聞，有時候很有用的，至少不會遇到壞人都不知道。」古偉宏一臉自嘲似的說。

提起網頁，小俞想起自己那台筆記型電腦，大概是租屋處裏唯一值錢的東西，以前也總花很多時間在網路上，跟朋友聊天、回信，偶爾玩些小遊戲，或看線上朋友推的日劇或美劇，有陣子還很熱衷於線上遊戲，每天到時間就準時上線組隊去打副本。

但什麼時候開始他連碰也沒碰過電腦了？什麼時候起他慢慢跟朋友斷了連繫了？

小俞想了想，好像就從他到軒珞店裏開始。

他像是被那間店給迷住了，只要待在那裏他就覺得很快樂，好像他原本就該待在那裏和軒珞他們一起，就像……家。

小俞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那裏就像家。

「我不是在指責你什麼，年輕人多看網頁本來就是正常的。」古偉宏以為小俞的沉默是不開心，連忙補充了一句。

「啊？不是，我只是想起來我好像一整年都沒開過電腦了，你不提網頁我都快忘記那是什麼了。」小俞笑了起來。

「……你沒隻智慧型手機嗎？」古偉宏疑惑的望著他。

「那好貴唷，電話可以打就好了，幹嘛要浪費錢買那麼貴的玩具。」小俞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而且也沒什麼人會打電話給我，我也沒時間玩手機。」

古偉宏看著他好一陣子才回答，「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年輕人……你們店裏那麼忙，你老闆給你的薪水不夠嗎？我看你好像都沒休假過。」

「我老闆有給我休假啦，是我嫌無聊不休的，存起來以後有用的時候再用就好了，薪水夠用就行了，反正我也不花什麼錢，大多都寄回家去給我爸媽。」小俞搖著鞦韆笑著說。

「你真該來我公司上班。」古偉宏笑著說，但隨即想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公司總經理了，笑容僵在臉上，又慢慢的退去。

小俞悄悄的望了他一眼，低聲開口，「你為什麼不回家啊？」

古偉宏淒涼的笑了起來，「你不是聽說過了？我害我太太上吊自殺，我哪裏還有家。」

小俞猶豫了會兒才開口，「我老闆說，不可以評論我不清楚的事，但是……我不曉得你為什麼會……想跟太太離婚，那也不干我的事，不過既然悲劇都已經發生了，你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也挽不回她的性命啊……我雖然不太懂這些，但你還有小孩不是嗎？小孩對一個父親來說，才應該是最重要的，把時間花在小孩身上，比這種無意義的自我懲罰好不是嗎？」

古偉宏望著小俞半晌，然後緩緩的點頭，「她對我來說來就是一切……」

小俞想了一下，這個「她」總不成是前妻，大概是指孩子吧。「女兒嗎？」

「嗯，她小名叫貝貝，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女孩了。」說起女兒，古偉宏臉上的神情很溫柔，那是小俞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光彩。

「貝貝出生的時候有三千六百多克，是個大寶寶，圓滾滾的，到一歲多的時候肚子上都還有兩圈肉，她媽媽一直擔心她會長成個小胖子，但我才不管這麼多呢，小孩子就是要吃，到現在還不是長成個小美女了。」古偉宏笑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證件套，小心翼翼的從裏頭翻出兩張照片給小俞看，「這就是貝貝。」

小俞湊過去看了一下，照片裏一個小女孩笑得十分燦爛，一張大概是一歲左右的照片，果真是圓滾滾的，一張是大約六、七歲的模樣，穿著可愛的白色小洋裝，圓圓的臉上笑得開心，確實是十分可愛的小女孩。

「貝貝好可愛啊。」小俞真心的稱讚著，「是小美女呢。」

「是啊，想到她要上學了我就擔心，要是有哪個死小孩敢拐她，我一定打斷他的腿。」古偉宏小心翼翼的收起女兒的照片。

「那也要你有在她身邊啊。」小俞小聲的說著。

古偉宏僵了一下，臉上的神彩又暗淡了下去，把證件套又收回口袋裏。

尷尬的沉默了一陣子，但小俞並沒有想離開，好一陣子之後古偉宏才又開口，「你爸媽呢？沒住一起？」

「他們住在東部。」小俞笑了笑的回答。

古偉宏見他只回答了一句就沒下文了，於是又接著問。「你很早就上北部了嗎？」

「嗯，國中畢業就上來了。」小俞點點頭，「我唸的是餐飲學校，畢業前在選擇實習地點的時候，偶然在老闆店裏吃飯，之後就死皮賴臉的求老闆讓我在他那裏實習，就留到現在了。」

「你唸餐飲學校應該也是想當廚師吧？應該去大飯店實習才對，這樣怎麼找得到好工作？」古偉宏皺了皺眉頭。

「老師也這麼說，同學也都說我有病。」小俞笑了起來，「但他們都不知道我老闆超神奇的，什麼飯店的主廚做出來的東西都不會有我老闆做的好吃。」

古偉宏不太理解，他也幾乎每天都吃那間店裏的東西，雖然以小麵館來說是很不錯，但沒那孩子說的那麼誇張。「是合你胃口吧。」

「才不是，我老闆給每個客人做的都不一樣的。」小俞只要講起軒珞就一臉的開心，「而且我也不需要什麼好工作，我覺得能在店裏工作就已經超幸福了。」

古偉宏怔了怔的望著那個孩子，這麼容易滿足的孩子他還真不多見，他有些好奇的問，「說起你老闆就這麼開心，我問你爸媽你怎麼只講了一句住在東部？感情不好？」

小俞愣了一下，連忙搖搖頭，「不是……」

但他也說不出感情很好，歪著頭想了半天才開口，「不是感情不好，只是……」

小俞又停頓了一會兒，像是不曉得該怎麼說，古偉宏見他的反應，想是自己問了人家不想說的事。

「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隱私，你不想說可以不用說沒關係。」

小俞確實從來沒有跟人說起過父母的事，軒珞從來也沒問過，不曉得是他已經知道了，還是他覺得不必問。

「也沒什麼啦……」小俞想了想才開口，「我爸媽在東部是開民宿的，生我的時候剛剛開始創業很辛苦，所以把我寄到奶奶那裏去，我幾乎是奶奶養大的。」

小俞笑著說，「爸媽那時候很忙，小時候我對爸媽的印象就是一張相片，跟每天晚上會打電話來問我好不好的陌生人，再大一點就是常常會寄禮物來給我的好心人，等我小學畢業要上國中的時候，爸爸才突然說要接我回家，那時候我嚇得要死。」

小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但奶奶跟我說了很久，那是我爸媽，我們本來就該住在一起，她雖然捨不得但我該回家去，所以我就乖乖跟爸媽回家去了。」

「他們對你不好嗎？」古偉宏有些小心的問。

小俞用力搖頭，「沒有，他們對我很好，大概……也就是太好了吧。」

小俞笑得有點無力，想起那一年，他回到「家」之後，才發現他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爸媽工作再忙也親自帶著他們，他那時候只有些模糊的想如果他們能這樣帶弟弟妹妹，為什麼不能這樣帶自己？

但他跟奶奶感情很好，他告訴自己，他能跟奶奶在一起就好了，別太貪心。

他爸媽對他很好，不讓他做任何事，給他很多零用錢，就算忙到夫妻快吵架了也只指使弟妹幫忙，從來不讓他做事。

他想幫著照顧弟弟妹妹，但對弟妹來說他是陌生人，妹妹總離他遠遠的，弟弟看見他就像仇人一樣，他只好每天待在房間裏發呆，在爸媽忙的時候家裏的廚房就沒人用，他想至少可以幫著爸媽做飯，這樣可以不用讓他媽媽累得要死回來還得做飯給大家吃。

他爸很開心，因為他做飯是跟奶奶學的，合爸爸胃口，但媽媽不喜歡，弟妹還因為拒吃被爸爸罵了一頓，搞得每個人都不開心，後來他就不在家裏下廚了。

他在家裏就像個客人，什麼也不能做，除了上課以外回家就是關在房裏，爸媽覺得這樣不好，但又不喜歡他一直想回去看奶奶，只一直鼓勵他出去玩，於是他跟當時的死黨阿成玩遍了東部每個景點。

他常常偷偷給他奶奶打電話，空了就溜回去看她一下，總捨不得老人家自己一個人生活，但他知道媽媽跟奶奶感情不好。

國中二那年，奶奶過世了，他大受打擊，但也不敢表現出來，爸媽迅速的辦了喪禮，發現她留下了遺囑，所有的錢跟房子都留給他。

當時他看著爸媽難看的臉色，總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後來他爸要他坐下來好好聊聊的時候，他才知道他爸想賣掉奶奶的房子，想賣掉那間他長大的家。

『家裏需要錢，你也長大了，應該要懂爸媽的難處，爸知道你捨不得奶奶的房子，但你媽覺得房子不在了，你才真正會喜歡這個家。』

他連反駁他沒有不喜歡這個家都沒有，他也不曉得該怎麼喜歡這個家，但他爸那句話刺傷了他。

他沒敢反對，答應他爸把房子賣了，他知道他奶奶帳戶的密碼，他把存摺和密碼都交給他爸，家裏需要錢，而他不需要。

他去老房子收拾東西的時候，看著他媽把所有奶奶的衣服打包拿去回收，那張奶奶最喜歡的藤椅被扔掉，廚房裏他最常用的鍋具都整個打包起來賣給舊貨店。

他折起奶奶手繡的毯子想帶回去，他媽一臉難看的問他。

『留這麼舊的被子幹什麼，不是買了新的羽毛被了？』

『這是奶奶手工繡的毯子，我想留做紀念。』

他鼓起勇氣說了這句話，他媽的臉色更難看，一言不發的就回去了。

回去之後弟弟妹妹都用著怨恨的眼光看他，媽媽哭腫了眼睛不跟他說話。

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後來他爸才偷偷的告訴他，雖然奶奶對他很好，但他媽媽剛嫁過來的時候，奶奶對她很不好。

『你媽已經很怕你只喜歡你奶奶了，別讓她難過。』

『……我知道了，我拿去丟掉。』

他記得那天他抱著那床繡毯，在馬路上繞了兩個小時，怎麼也丟不下手，最後走到阿成家裏，拜託他幫他保管這件繡毯，別給任何人知道，阿成知道他家裏的事，二話不說的拿了乾淨的塑膠套幫他好好的把繡毯收起來。

之後，事實證明，就算老房子沒了，那個家對他來說，仍然不是家。

他很努力想要親近弟妹，想要對他爸媽好，但他們仍然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他從來沒有從他媽那裏得到像對著弟妹一樣的笑容，也從來沒讓他爸像對弟妹一樣揉亂他的頭髮，他就只是個……房客。

國中畢業之前，他迷惑著自己的前程，爸媽都笑著說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做他喜歡的就好。

但這沒解決他的問題，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讓弟弟有威脅感，剛來那一陣子弟弟功課退步很多，他看過爸媽每天都花時間跟他說話，陪著他做功課，再忙也會找時間看看他的作業，培養他對數理的興趣，他聽過爸媽討論說將來要讓他唸商管。

他想爸媽絕不會對弟弟說，做你喜歡的就好。

「對你太好……不好嗎？」古偉宏有些疑惑的問。

小俞回過神來，朝古偉宏笑笑，「沒什麼不好的，就只是……假設你女兒已經國中快畢業了，她對未來很茫然，她想跟你商量的時候，你會怎麼做？」

古偉宏笑了起來，「我會陪她聊聊，看她對哪方向有興趣，又對哪方面比較拿手，對未來有沒有什麼理想，她的興趣是不是一個可以發展的項目，有沒有什麼想加強的地方，喜歡什麼樣的學習環境，但我想……我最後應該會送她去唸女校吧。」

小俞也笑了起來，然後有點沮喪的說，「我當時也很茫然，我想跟我爸媽商量這件事，結果他們只說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喜歡就好。」

古偉宏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不是對你好，他們沒有真正的關心你，關心自己的孩子可不只是他有沒有得吃、穿這種事而已。」

小俞沉默了會兒，他想真正的致命一擊，應該是謝師宴那天吧，那是預計一整天的活動，但那天他們到了聚會地點後，得到消息說老師出車禍，大夥跑去醫院探望他，確認老師沒事，大夥也沒了繼續聚會的興致，就分散成小團體行動。

他們家的民宿那陣子正好在整修屋頂的排水系統，難得的停業一天，既然現在沒事了，他想回家跟家人一起。

但回到家裏，發現家裏沒人，他跑到民宿去，發現爸媽跟弟妹在院子裏烤肉，和樂融融的，每個人都很開心。

他媽媽把肉片分給弟妹的時候，順口說了句，我們一家人好久沒聚在一起了。

他僵在那裏，而全家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句話有什麼不對。

他轉身回家去，把他一直藏在抽屜裏的信封拿出來，他報考的餐飲學校上榜了，但他原本打算放棄的，只為了他覺得自己應該留在爸媽身邊。

他跟學校連絡確定他能夠住宿，於是馬上填了申請書，準備好所有的資料，在當晚告訴父母他的選擇，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就開始做北上的準備。

他爸媽沒有阻止他，也許也是不曉得怎麼阻止，或者是根本也不想阻止，但他們也察覺到他突然急切的想離家。

在離家前的那一天晚上，他媽媽帶著一臉忐忑問他。

『媽媽是不是做錯什麼了，你為什麼突然這麼快想離開家。』

他想了很久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最後他回答了他媽媽。

『沒有，妳沒有做錯什麼……但我也沒有做錯任何事。』

他不確定他媽媽有沒有聽懂，他也不想去確認，他只是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起來，拒絕他爸爸送他去車站，跟家人簡單道別之後就離了家。

他跟阿成約在車站見面，他們互相道別，他收好阿成給他帶來的，那條奶奶的繡毯，就這麼搭上火車，之後再也沒有回過東部。

「爸媽要照顧弟弟妹妹很辛苦了，本來一家三個小孩就沒辦法每個都關心到。」小俞振作了起來，朝古偉宏笑著。「我現在很好啊，老闆對我來說就跟家人一樣，在他身邊我可以跟在我奶奶身邊一樣，做個笨小孩就好，不用成天提心吊膽的擔心其他人的情緒，我會按時寄錢回去，爸媽就知道我有在好好工作、生活，這樣就很好了。」

「你真是個好孩子……」古偉宏這麼說著，手上無意識的把玩著一個小吊飾。

小俞注意到那個是之前他曾經掉在店裏過的那個，他沒有多問，只是站了起來，「不好意思跟你閒扯那麼多，我該走了，我沒說清楚就跑出來了，我老闆會擔心我。」小俞想到剛剛只隨手寫了張紙條就衝出來，也不曉得軒珞是不是在擔心他，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古偉宏說這麼多，但他就是對這個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呃……」古偉宏聽他說要走，有些慌張的站了起來，手裏緊緊的拿著那個吊飾。

「怎麼了嗎？」小俞見他有點緊張，又開朗的朝他笑著，「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古偉宏聽他這麼說，手握得更緊，吊飾被他捏在手心，緊到讓他發疼，但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用力搖搖頭，轉身就跑走了。

「咦？古先生……」小俞還來不及叫，人已經跑得不見影了。

小俞一臉莫名奇妙，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人才跑掉了，「……反正明天會再來的吧。」

小俞歪著頭想了下，最後決定快點回家收拾一下，省得軒珞擔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