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祖拉在新年前夕清潔了她的鍵盤和窗框,將近九點的時候決定出門走走,並且在煙火施放以前躲回自己的床。街上的扮裝遊行和攤位市集規矩地熱鬧著,祖拉看見兔子的耳朵浮在人海頂端,她擠過去叫住牠,但轉過來的是一雙嗑藥的眼睛。假兔子告訴她左轉的巷尾有些交易正在低調地進行,祖拉說她有自己的迷幻劑,假兔子似乎以為她在說某種新藥,語無倫次地追問著,祖拉告訴牠你應該要把頭塞進髒雪裡。
祖拉快步走到廣場,臨時架設的舞台上有樂團在彩排,祖拉看了一下節目表,樂團的名字是布萊梅樂隊。她打算留下來聽。廣場邊緣的露天咖啡座和酒吧填滿了裹在厚重冬衣裡的肉體,代謝著激烈的酒精和尼古丁,乾裂的嘴唇不妨礙打趣、交換願望與安排更深夜的活動。祖拉在一台餐車前買了綠豆沙牛奶和一種類似燕麥餅的食物,塗抹橘紅色的醬料,她想不起名字。燈光變了,祖拉靠近廣場的中心,在滑板上坐下,等待表演者就位。他們先奏出一小段節慶音樂,台下響起稀疏的掌聲。前幾天,她和獾在兔子的家觀賞牠的傑作時,他們也是響起了差不多可憐的掌聲。兔子把聖誕燈泡掛滿了屋子的每個角落 ── 壁鐘、瓦斯爐、門把、鏡子、蓮蓬頭和唱機 ── 然後做了一個變流器控制發亮的程度和區域。獾覺得這很像不知所云的鬼屋,兔子聲明這是一種把木屋和木頭家具還原成樹的行為藝術。祖拉搞懂了牠是什麼意思,所以結論是他們身在一棟樹屋裡。然後他們把小燈泡都熄了,只打開客廳的照明,坐下來玩跳棋。祖拉贏了每一局,因為她的棋子跳起來像打水漂。獾不清楚把一群棋子從某處移到某處的意義,牠想起那些煩悶至極的搬家過程,好在這個季節空氣涼快。兔子堅持一次只動一格,牠說牠在拍逐格動畫。
人群逐漸在廣場周圍停留,臉頰蒼白,鼻尖溫涼,手上拿著雪花球和麋鹿頭套。舞台右側的豎笛手升落著繁複的爬音,全身震得彷彿在跳踢踏舞,隨後忽然定格,一個優雅堅韌的長音吹出,襯入其他樂器搖曳的聲響裡,像是飛機溶入平流層。祖拉將注意力轉移到手風琴手,他閉著眼睛沉浸在風箱的呼息裡,彷彿樂意跟他的樂器一起呼吸到天荒地老。祖拉見過那樣的表情,是麥明絲在天台上睡著的時候,她倚著一疊色彩理論學側躺,其中一隻手壓著凌亂的描圖紙。祖拉剛爬上五百級階梯而在樓梯口稍息,望著她蜷曲的頭髮、眼皮和嘴角,斑駁的景致裡唯有她是甜蜜的。但祖拉感到些許哀愁因為麥明絲可能在做一個沒有她的夢,然而她的夢裡永遠都有麥明絲,早在她搬來南港更早在她祖母自殺之前,關於麥明絲的夢只是無以明狀的眷戀。祖拉走過去叫醒她,問她會不會冷。麥明絲說屋子裡停電了所以乾脆到戶外工作。祖拉說這是一個乾淨明亮的天氣,也有風。麥明絲翻了個身爬起來,薄脆的描圖紙忽然就飛到了圍牆邊,祖拉跑過去撿,麥明絲拎起厚書夾好紙片,一邊說著讀這種書你情願自己是色盲之類。
祖拉回到屋裡切下開關,還沒恢復供電,也或許只有她們被隔絕了。她覺得這樣不壞,於是走進房間提著收音機又走出來,對麥明絲說剩下收音機還在世,但她們得省點聽。麥明絲形容她想要一種理直氣壯的音樂,祖拉翻找卡帶,找出一首關於高血糖病患的歌曲,然後麥明絲隨著節奏在圍牆上折返起來。她幻想著自己踩在船舷而再也沒有人像祖拉這樣若無其事地看她,一邊是甲板,一邊是大海。祖拉曾說掉進海裡並不嚴重,除非高到那表面張力跟石牆沒有兩樣。表面張力。麥明絲思索這個詞語,祖拉的詞語總是令她迷惑。她看著腳下幽暗的小窗和深深淺淺的巷子,身體傾斜。祖拉說你不要動,麥明絲以為有蚊子,但祖拉其實在緩衝著她的死亡,那磨耗心思的程度就像徒手拖住一台高速行駛的火車。她們待在天台直到日落,微弱的光線裡,祖拉問麥明絲有沒有看過太陽雨,麥明絲說她也沒有看過雪。祖拉說你不要動。幾秒鐘過去,忽然下起一陣太陽雨,她們跳下圍牆,保護收音機奔回室內,著手準備晚餐。麥明絲說這雨多麼繽紛閃耀,但她多麼希望外面下的是雪,這樣她們就可以耐住性子燉一鍋鮮美的滾燙的工序繁瑣的南瓜海鮮湯,藉此化解靈魂的凍傷。
14
表演結束了,燈光再度變化。「祝你們一年平安。」烏鴉聽見有人這麼說道。牠在舊橋左岸的第二個巷口找到祖拉,就在電影院的散場出口。烏鴉以為她會完結這一場漫長冬天的片單,然後捧著一盒吃不完的爆米花寂寥無聲地失蹤一整年。但祖拉只是恰好經過。她煞住滑板,雙手放在口袋裡,看著烏鴉。她想烏鴉會不會是從海上飛來的,因為牠的羽毛塞滿鹽和沙礫,而且看起來非常疲倦。烏鴉說牠來只是想告訴祖拉,牠為她們寫了無數首糟糕的情詩,而麥明絲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 ── 她就是記得,但她不重提,因為她認為說出口的話就會像畫一樣風化。烏鴉道歉,牠想祖拉大概聽不懂牠到底說了什麼,但祖拉只是突然很想連皮生吃一顆檸檬。她陪著烏鴉走了一段,聽牠默背牠的詩。有一些關於石筍,有一些關於粉紫色海豚,還有一些是關於防風林。寫得真爛,她想。可是很美,很純潔,甚至不好遺憾,儘管未來的平靜再也比不上從前沒心沒肺的快樂。她懷念快樂。快樂是激動,她喜歡激動的無心,以及她們一起在逍遙的情緒裡觀望世界所產生的奇幻眼光。烏鴉說牠的平靜是走在街上依然感覺著天空,祖拉嘗試感覺天空,沒有星星也無月落,窄小擁擠,被城市的髮型切割成幾何形狀。烏鴉說我們最好搭地鐵到荒野。祖拉說平靜對我來說就是走在街上而已。煙火在十五個街區外的寒風中爆裂,他們同時停下腳步,臉孔一明一滅。烏鴉說牠該返航了,牠要去探監,探一個平時目露兇光但聽見鬼故事就淚眼婆娑的海盜。祖拉笑了一下旋即收起,他們擁抱,祝福彼此尋常的日子。
那天凌晨,祖拉在衣櫃裡找到了一隻黑貓。她為牠準備一個小窩,並告誡牠自由的價值和責任。祖拉從未追索牠的去向就像從未涉入麥明絲其後的人生。她的未來將由她們同行的過去所干涉,而她自己也是,這讓祖拉放心和重新。多年以後海膽果然走失了在某個風疾雲白的早晨,她收到獾寄來的電子郵件,附件是她和貓咪玩滑板的模樣。祖拉記得那個疏鬆明亮的春季下午,獾手持一台老舊的攝影機,海膽瘋狂打著哈欠;他們共享著一份雀躍、無畏、興致高昂的夾心餅乾。記得這一切這讓她短暫傷感也讓她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於是她走到兔子的家,看見兔子和穿山甲正在烘烤一塊膠卷般的蛋糕。牠們收拾工作檯上的麵粉和蛋殼,早早戴好手套坐在廚房盡頭的通風口等待烤箱叮一聲響起。祖拉看著介面上的倒數計時表示還有整整四十分鐘,大家只好保持心急去沙發坐下。兔子說牠沒料到一切會結束得如此快速和輕易,牠以為做蛋糕會浪費掉整個假期。穿山甲說兔子經常把事情想得過分嚴重,例如剛才牠把麵粉弄進眼睛裡去,牠很恐慌,以為是白內障。祖拉說那是自然,然後問這蛋糕是不是給企鵝的禮物。兔子說對,牠們要在下午三點打點好一切,然後在晚上七點抵達樹懶的樹屋。祖拉說你家就是樹屋。兔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穿山甲說牠們準備去南港搭船,牠從來沒搭過船因此很興奮。祖拉的表情逐漸懸空和遙遠,她想起烏鴉的詩,那些跳動的語氣間撲朔迷離的思索。她的指尖和停損的句尾重逢,換了一行她們就又錯過。
午後的風暫時歇停就像屏住呼吸。牠們搭火車到了南港,又上了一艘接駁船。小船的馬達時好時壞,他們偶爾在海浪間打轉哪也不去,蒼蠅到處飛舞,蛋糕的保冷袋就要撐不住。穿山甲說乾脆讓蒼蠅揪著我們飛到島上,祖拉說其實這裡有槳。然後船再度發動。兔子凝視著波浪花俏的紋理和充滿層次的色澤,牠覺得海是美麗的因此牠也是美麗的。海反射著水底和天空而天空反射著宇宙萬物,都是某種盛大而平淡的存在。祖拉問起了獾,兔子說獾從前一晚就開始搞失蹤,剛才在港口的電話亭牠試著打給牠,獾說自己還在計程車上,可能會晚一點到。祖拉點頭。獾大概是去接巨嘴鳥。半顆金色的太陽像占卜師的水晶球一樣在海平面變幻著無限風景,銀色和綠色光束漂泊在島嶼雲煙之間極難察覺。他們逐漸遠離港灣,海鷗棲息在長長的堤防上眨著眼睛,部分在近海盤旋,鳴叫聲聽起來好像在磨擦吉他的弦。穿山甲在蛋糕盒上蜷縮成一顆鱗片球體,牠有點累了,剛好這裡冰冰涼涼的很舒服。兔子認為他們會度過一個難忘的生日晚會。祖拉坐在船尾,望著隆起又凹陷的泡沫坡道。她想是的。的確是的。
15
企鵝和樹懶站在霓虹的叢林裡,遠看就像某種畫質粗糙的相片。兔子向牠們揮手,以免被誤會是配備手榴彈和步槍的游擊隊。牠們在落葉、青苔與泥濘中重逢,穿山甲指著蛋糕盒說這是爆裂物,企鵝嚴肅地微笑,樹懶則慢了十倍速。祖拉問樹屋在哪兒,樹懶哀怨地說房子被蟒蛇偷走了,牠實在應該勤於補塗石灰粉,為此自怨自艾了足以讓三塊蛋糕烤好的時間 ── 當然,樹懶只說了兩個字,後面是企鵝幫牠講完的。換成兔子嚴肅地微笑,建議大家討論一下該去哪裡。企鵝說樹懶知道蟒蛇冬眠用的地窖,在島嶼北岸嶙峋的荒野,一株九重葛標注拉門的位置。牠也知道森林裡的捷徑,雖然那花了牠兩個半個月摸清楚。祖拉對企鵝說看來你的生日得延期了如果我們必須開始長途旅行。企鵝提了提牠的琴盒說我可以用這個載樹懶,但這路實在太髒又凹凸不平不適合拖行。祖拉說她帶了滑板是否非常理想。樹懶幾乎反應不過來他們就啟程了。企鵝提著琴盒,穿山甲抱著蛋糕,祖拉牽著滑板,兔子的身體暈綠迷彩。五分鐘後樹懶才說走反了,第一個岔路就該轉彎,於是他們折回。
蟒蛇的地窖似乎冬暖夏涼,更深一層的儲藏室鋪著扁平的冰塊,穿山甲把蛋糕拿下去放,一邊找酒。兔子假設蟒蛇不是隨機殺人犯就是建築師,樹懶則認定牠不過是樹屋小偷,現在恰好復仇。牠嘗試找把鏟子把這地方填平。企鵝聳聳肩說真是個好樣的生日,然後把琴盒放在蓋了防塵布的直背椅上。祖拉在梯子的頂端眺望魚骨般的海岸線,以及帶著點點殘妝的天際。西北側的岬角布滿枯樹和洞穴,在餘暮之中軟化了邊角,一隻老鷹的嘴頓時不帶鋒利。祖拉從口袋裡拿出照片,她的祖母在右邊綻放著燦爛、爽快、古怪的笑容,像個熱戀中的年輕男子。而左邊,筆挺瘦削的老鷹抿住全身力氣那樣站著,指尖勾著氣球線和一本口袋小說。那毫無表情因此強烈生動的臉孔,讓祖拉一覽無疑牠無聲地遞送的一份訊息:找一個願意站在牠身邊拍照的人。就像找一個願意一起聽音樂的人,祖拉想。她輕壓照片的邊緣,在掌心劃出直線,然後沿著那些方向在壓折的雜草間打轉,在碎石與根莖之間練習豚跳。兔子爬出洞口,看見祖拉平順地在崎嶇的地面滑行,彷彿一台磁浮列車,直行,倒反,懸空,墜落,那路徑繞成一抹變動的圈,而裡面是什麼也沒有的,除了她觀望與製造的氣流。祖拉暫停,兔子朝她走近。牠說這裡簡直讓我不想曾經。
他們並肩走向海潮,停在礫石灘和枯草原的接壤。兔子從牠的口袋拿出另一張照片,是與上一張極為相似的但比較害羞和憂鬱。祖拉瞄了一眼,說那個時候你牙齒還在痛。兔子說沒錯,痛得要死不活,現在沒了神經倒還不賴。不賴,祖拉同意。兔子說牠想我們是逃出去了就像你的祖母,她心滿意足地離開這個時間,然後留下另一個興高采烈的自己。我們不過是走開而已,牠說。祖拉仔細看了看兩張照片像斟酌著兩塊拼圖。她想牠說得對,畢竟牠目擊了一切。兔子的眼睛凝結著劇烈的漆黑和繽紛的花火,祖拉說他們會快樂。
祖拉看見懸崖的枯枝上停了一隻佝僂的老鷹彷彿在進食豐盛的晚餐。她對兔子說嘿,你看。兔子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會兒直到確認那些朦朧的影子,然後鬆口氣說獾總算來了,牠的交通工具可真是非常非常地有意思。祖拉低下眼睛去凝視洗澡水般的海浪,幾秒鐘後才抬起來重新檢視愈趨漆黑無光的天空。兔子依然仰著臉,他們定定看著巨嘴鳥揪著獾的背脊朝岸邊飛來,獾的手上還抱著一個神祕的箱子。或許是降落傘。或許是香檳。祖拉和兔子走過去接牠們,巨嘴鳥氣喘吁吁、口乾舌燥,說牠短暫理解了那些船難漂流者渴到想要喝海水自盡的心情。獾的喉嚨灌滿了風,仍有些驚魂未定,似乎才剛剛克服了飛行的恐懼。過了很久,牠對巨嘴鳥說原來你跟鸚鵡一樣會飛。
16
企鵝點亮唯一一盞覆蓋蟲絲和灰燼的燈泡,模擬廣播的雜訊音播報著牠們即將行經和停泊的地點,一邊以懸絲偶般的技術憑空操縱著牠的低音提琴。獾爬下梯子,表情問著現在是怎樣。企鵝說歡迎來到流浪潛水艇。穿山甲坐在牆角像是防空洞裡的鎮民,樹懶昏昏欲睡,爪子無意識地摩娑手臂上的藻類。祖拉、兔子和巨嘴鳥安靜快速地落回室內,兔子聽見音樂於是誤以為回到自己的家。空間略顯擁擠,大家就像相撞的鬼魂一樣擦著肩膀坐下。企鵝繼續表演牠稱之為重奏的私藏魔術 ── 琴弓和琴頸自動自發地位移著,牠自己則在一公尺外徒手拉著虛無的提琴,冥冥彈奏即興幻異、生滅明快的樂曲。牠說這是瞬間移動的一種運用,是聽覺和視覺的同步暫留;那些聲音,那些畫面,前半秒與下半秒,就是有時候有時候的事。獾說這個旋律讓牠想起一首默然無語的詩,關於一個在月亮落山、烏鴉啼叫、河岸霜雪紛飛的時候非常想家的人。祖拉說也許他跳進河裡游一下就什麼也不想了。兔子表示牠喜歡這首詩但企鵝把它演奏得像婊子喝得爛醉然後掙脫情人們的攙扶跳進河裡的法國電影。企鵝說牠確實在表達浸泡這件事。巨嘴鳥說那是睡醒以後喚醒昨日的方式。
穿山甲下去把蛋糕拿上來,打開一看全部都是螞蟻。兔子解釋這是一種芝麻口味的灰色蛋糕,但巨嘴鳥打斷說哪來的芝麻那明明是螞蟻。穿山甲說這些螞蟻都有用焦糖蜜過味道很不錯。企鵝問獾是否帶了刀子。牠們勉為其難地切開然後發現忘記點蠟燭和許願,企鵝說那個不必,真是夠了。但是兔子拿出菸來給牠點上,要牠在燃燒殆盡之前隨便許點什麼。企鵝說不如下一場大雪好了或者把這個受詛咒的蛋糕換掉,換個鹹派之類的然後牠深深呼吸。樹懶塞住鼻子。獾的毛散發著茫然的淡藍。巨嘴鳥站起來走到角落,把紙箱打開,裡面果然有兩瓶香檳和一台小放映機。牠說早知道要下雪我們就帶米酒來。他們將放映機架在中間,裝上膠卷,把燈切掉。一面牆忽然亮起了小窗般的銀幕,靜靜的沒有聲音,彷彿透視著地底。巨嘴鳥轉動手把,光線的泳池裡出現了鐵道的輪廓,然後是枕木、樹林和月台。他們就這樣凝望著這片風景,好像一群等待地獄列車的亡靈。一台蒸氣火車忽然快速駛過,太快了,就只是一片殘影;巨嘴鳥倒回去,放慢轉速,他們逐格觀賞模糊的車輪和刺眼的煙升騰離散。接著鏡頭移向地平線另一端的火山,畫面易容成清晰的灰階,直到火山爆發。他們同時聽見轟的一聲,緊盯著團團疊疊的火山雲,和細緻地衝下山坡的灰燼顆粒。他們覺得那是災難但依舊很美,他們慶幸所有與生俱來或刻意遭逢的不幸。企鵝覺得香檳的味道有些微辣,懷疑獾悄悄加了莎莎醬在裡面。樹懶在黑暗中無所畏懼地咬下一口蛋糕,然後表明這吃起來像火山灰但比牠身上的藻類美味多了。祖拉和兔子輕碰手肘聊作乾杯,祖拉說如果她醒在一九二五年,應該會有蒸汽龐克風格的時光機來載她吧。兔子說若是歐普風格的潛水艇也是可以直達牠身邊的。
燈光像薄霧一樣散逸,伴隨一陣軟軟硬硬的轟鳴。巨嘴鳥想起來牠並沒有接上音響,所以那並非電影的畫內音。愈來愈密集的砰砸聲震搖著地表,通風口滲出一絲沁涼。企鵝想或許是下雪了。下雪了吧,牠說。獾望向封起來的樓梯口像是望著一隻不存在的蝙蝠,牠說我們很快會被埋葬並且下落不明,但是海膽會趕來刨開我們的屍體。祖拉閉上眼睛,聽著冰雹、雪球、火山灰將他們保存。悶滯的碎屑掉落在皺褶的低頻,外面的世界漸漸荒蕪走遠,讓獾想起海灘上的綿綿細雨,讓穿山甲想起那些在虛暗的外太空彈跳發亮的乒乓球,讓企鵝想起杯底的漩渦,讓祖拉想起許多。巨嘴鳥反覆播放著火山爆發的影像,明滅著牠鮮豔的臉色。祖拉想起新年,七月,九月,十月,五月,文字在輸入時被取代,光影在追索時消融。祖拉想起街上,城市,地鐵,邊境,森林,沿途凋謝的笑意與恨意,讓她想要停下來去評估疲倦的厚度和重新啟程的可能性,讓她想要躺著不說話,錯失使一切壞下去的緣分。兔子說牠愛這一切。獾說我愛你們。樹懶極慢極慢地說,是的我們也許會被埋葬也或許會目睹一望無際的雪原,這樣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
祖拉拾起滑板。她說走吧。有什麼止息了,化解了,有什麼紛雜愉快地運行起來。所以走吧,什麼也不用說,就是看雪以及感到呼吸困難。「走好,」蟒蛇說。裡面和外面。往昔和將來。他們或許是一模一樣的。
(七月,2019,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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