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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oth:她就再也不想動了

2020/12/3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Chantal Akerman (1950 - 2015)
本文刊載於『高雄文學館《館汛》VOL. 1:日常事件』
紙本索取:高雄文學館 ── 展覽空間布置中


❝ 大夢初醒,我已無心再寫一字。
失去最後一個字的那天,祖拉醒來,倚著暗,又瞇了十五秒鐘。瞇著,好像還看得見。正午的陽光曝曬在窗簾輕舞的腳跟,空氣涼的像冰鎮過的圍巾。結灰的電扇僵著脖子,祖拉躺在那兒,感覺這個安靜的房間即是她,她即是 ──。自然醒是什麼也不想的醒過來,睜開眼睛的時候感到舒適與寂寞。猶如抬起一根手指,凝視指甲。祖拉抬起手臂。它孤單懸著,橫過視窗。她抬起另一隻手臂,乾脆伸了個懶腰。
腰絕不是任何人身上最懶的部位。祖拉惋惜地翻過身,捲起的棉被和前任戀人的腰一樣柔軟,特別是甦醒時刻的觸覺。「早安,祖拉。」剛才的夢裡,她似乎也是這麼說的,用一種全然陌生的語言,像劇場上即興出現的台詞,像路人對街頭藝術直覺的批評。祖拉對自己說早安。她忘了這是她親手寫下的 ── 如此普通的句子備受現實利用。她不說那些寫過的。而她寫作時絕不說話。
祖拉坐起來,從漫長的水平恢復垂直,如螞蟻,爬過牆與牆的接合處。房間裡只有她。房間外的一切則對她無關緊要。她該起床了。而在起床之前,她該想起一件事的。
❝ 今天,我要來寫一個關於懶散的故事。
她想不起來。她太睏了。當睡眠者無法察覺不對勁之處,她即將跌入更深一層的夢境 ── 祖拉並沒有認真考慮其代價。恍惚之間等不到半個字落進空白的注視,她只好重新望向自己的手,手的形狀和神經骨脈似乎在告訴她:今天 ── 這是一個今天;在你睡著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地上一雙踩扁的拖鞋、床頭的書、菸灰缸和玻璃杯...... 簡單的事實令她神往,祖拉忽然拾獲了嶄新的概念。她站起來,在房間裡慢慢走來走去,最後停在窗邊。那兒亮光刺眼,祖拉總是為了適應白晝而流淚,然而她真正擔憂的是拖著疾病淺眠。那種感受接近不甚愉快的死。祖拉認為,她死過,只是她忘記了;或者說,她尚未死透,只偶爾會忘記自己正在死亡。今天 ── 這是一個今天。
❝ 想要寫一個懶散的故事,你得先起床才行。
祖拉走進浴室,梳理鋼絲絨般的頭髮。她洗臉,刷牙,在牙刷碰到舌頭的時候感覺到稀疏的餓。她極慢地清潔每一顆牙齒,盯著鏡子裡睡眼惺忪的自己:她是散漫的,同時是專注的。「每眨一次眼就是瞬間睡眠一次,」祖拉想。她聽見樓上傳來鋼琴的聲音。演奏者叮叮咚咚敲著音階熱身,似乎提早了一個小時。平常,這單調的音樂總在祖拉帶著剩下一半的咖啡開始工作時同步響起。或許是她睡晚了?祖拉的時鐘在春天就壞了。無所謂,就當作樓上與樓下因為時空斷裂產生了時差。若今天能碰巧在安靜的背景下工作 ── 什麼工作?祖拉想不起來。她把身份遺棄在門邊,漱了口,抬起頭,和鏡子裡的臉比賽誰能撐到最後一刻不眨眼。她輸了。
祖拉很想回床上再睡一場,可是如今的床已經炎熱的像血。祖拉坐在浴缸邊緣,看著臉盆裡的水流進洗手槽的肚臍眼。她想起祖母。祖母曾經傳授給她一種極其複雜的洗臉配方:牛奶、通寧水、奶油,早晚各一次...... 不然你很快就老了,她說。祖拉把那些材料都吃掉,然後老去。而祖母,在她作為祖母仍然相當年輕的時候死去。
❝ 總有一天,我會按照她說的去做。
祖拉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愛。那天在廣場上也沒有。愛是一種水體 ── 祖拉確信自己用過這個字眼 ── 太龐大了,而且變化多端。她激賞那些能夠信口說愛的人。他們不停複述、說過即忘,以各種明言暗語表達慾望,描繪手段,勤快的像隻蜂,像城裡的小鳥;樓上的演奏者:他現在開始了一首新歌。祖拉沒有對祖母或曾經躺在身邊的人說:「我有時醒來,無比驚訝的察覺世界還在,獨立於外。」她如何察覺?若這個世界和她一樣深陷遲滯。房間是她。她是房間。
琴音加快了,逐漸升高,又猛然跌了一下。出錯。再來一次。可以這樣嗎?再來一次。他們沒有那麼多機會。演奏者的情緒覆蓋上一層謹慎。祖拉認為勤奮是值得鼓勵的生活態度,但她寧願羨慕,也不樂意把日子過成那樣。她呵護一種適度而綿長的疲倦 ── 必須藉由冷靜、抽離的懶惰餵養。懶惰作為樂句的提示氛圍,使祖拉的人生既不是慢歌、亦不是雜亂無章的曲目,而是一個永不消散的懸止音。永不消散的一團迷霧。祖拉輕輕走出浴室,像踩著樹皮上柔軟的苔癬。關掉燈,浴室變成適合冬眠的洞穴。
她打開冰箱。冰箱裡什麼也沒有。祖拉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她毫不猶豫地把通寧加進烈酒,把牛奶加進咖啡,把奶油和螞蟻混合,做成一個芝麻口味的生日蛋糕。她攜帶這些東西,搭船前往一座神秘的島。她記得,那是場混亂而溫馨的派對,氣溫驟降,大家依偎在一起看電影。電影結束的時候,有人哭了。他渴望穿越時空以後,有另一個人在等他醒來。有人建議他別走了,旅行是多麼麻煩。然後他們一個個睡著了,交換夢話。有的夢是無聲無息的,有的夢交織音樂和色彩;有的夢獨自穿行,有的夢是人群之間的表演。祖拉夢見她穿越廣場,什麼人也沒有遇見,只有風和鴿子。她醒來,房間裡只有自己。
這一切當然是真的 ── 她寫了日記。她紀錄下來了。但為什麼要寫?如果現實是不容置疑的平面:記憶和幻覺,都不能仰賴書寫挽救。祖拉醒來的時候,早就遺忘了如何寫下一個新字。所有未定的劇本像退潮的夜,往不見光處撤離。她砰的關上冰箱。
❝ 這裡什麼也沒有。所以我不吃了。就這樣。
祖拉經過鋼琴底下,聽見樓上的手指以近乎飛翅著地的方式,滑行過白鍵與黑鍵。那聲響的質地彷彿為一隻毛茸茸的動物按摩背脊。她在餐桌找到一隻乾淨的杯子,可惜咖啡罐空了。祖拉翻找櫥櫃,找到一條維他命 C 發泡錠。她不喜歡它的氣味,像裹了糖衣的藥混濁出來的假橙汁,但目前沒有更好的選擇。祖拉倒水,把發泡錠投入杯中。氣泡美麗而癲狂地湧出,像尋常肉體腐蝕在失望的強酸裡。她攪拌,喝了一口,太酸了,於是撕開整包砂糖。有些不小心倒出去了。凌亂的餐桌像淋過雨的大街,她決定等會兒再來清理。祖拉走回房間,在床角坐下,緩緩啜飲杯裡的東西,觀望塵埃浮游。
樓上的腳踩下延音踏板,回音滲入祖拉的靜態中。她想起很久以前,在房間的宇宙趨於靜止之前,一抹舞動的影子在窗邊若隱若現。那是誰呢?祖拉有時覺得屋子裡還有其他人,但這種情況就和投影在牆上的幻燈片那樣並不令人困擾。那影子踩著一種笨拙卻入神的步伐,如同這樣的情節:某人為了逃離一場無趣的對話,藉口要去放一張唱片;那張唱片在他的心中播放,讓他發光並且企盼未來,一邊奔跑一邊哼歌,直到喘不過氣 ── 祖拉看見舞步的殘像預告著疏遠的明日。今天。今天沒有人在此跳舞。沒有人視激烈而短暫的活為一種心碎的美了。祖拉喝光早餐,毒蟲注射完畢,這種時候,她再也不想動了。
工作桌上放著一台電腦。祖拉不知道這台電腦出現在這裡的意義。昨夜,她還井井有條地敲打它。她在做什麼呢?如此專心、沉默、狂熱 ── 祖拉忽然覺得應該把電腦扔出窗外。 她現在已經毫不渴望把腦中的想法化為字句,在她毫不渴望把思考化為行動以後。她何必呢 ── 書寫。這是不必要的,而她恰好割棄了方法,藉由一場自然的醒。她已經沒有興趣混淆夢境和令人厭煩的現實。她把靈感塞進鍵盤與鍵盤之間的縫隙:一個製造不出效果的地帶。不和諧音繾綣之處。如果她不再是今日的她,祖拉會打開電子郵件,寄出一份空白的回信,當作僅剩的盡頭。
陽台角落長著一棵乾燥的樹,它凝固自身,而藍天持續貼近。祖拉在它還是一個小盆栽時,經常待在陽台上拆信、抽菸,對來訪的鴿子說話。有一天,她收到一張照片,照片裡是她祖母生前的模樣。祖拉不確定自己是感到悲傷或者喜悅 ── 在凝視著她潔淨清澈的表情時。總有一種更複雜的感覺:悲傷熄滅了喜悅,喜悅點燃了悲傷。祖拉再度走回窗前。此時她已經適應了陽光,漸弱的夢扯著她的五官,直到日落時分重新塗抹。
❝ 讓我抽一根菸。然後我就去摺棉被。
樓上的演奏者換了一首哀愁的曲子:哀愁而甜蜜,是飛機失事前窗外金色的海,一切動靜在這樣的視角中慢了下來。祖拉抬起一根手指,掀開電腦。她看見故事即將墜落在結局的前一刻:所有的角色聚在一塊兒,互訴讓他們惶惑的昨日日常。那已經非常迥異於當下的日常。祖拉考慮著自己該不該加入。她的惶惑是:眼前的一切,都是也不是她的經歷。昨日,她興高采烈地遊戲,就像被風吹拂的一枚鈴噹,騎過廣場的腳踏車那旋轉的輪子;今日,她已失去收拾殘局的神氣。祖拉想,熟稔死亡的書寫者擁有雪落的本事,而今天 ── 這是一個今天,她不再跟隨小河,直至源頭。她不再捻起一根頭髮,看它的末梢斷裂在不久的將來。她坐在這裡,一動不動。然而一切最具張力的也在這裡:醒睡的臨界,寫與不寫的過渡。
後來怎麼了?祖拉想。之前怎麼了?在派對結束以後,在蛋糕送上輪船以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她決定好一個新故事的意志以後,她書寫,那些字連綿不絕地長出枝枒;在她遺忘那個跳舞的暗影之前,她書寫,那些字鍥而不捨圍繞著錯失的眼神。而在她從陽台一躍而下以後 ── 祖拉輕如鴻毛地墜毀在無人的廣場。她揚棄寫作。猶如水體分裂為泊雲。祖拉即將在某個明日迎向餘燼和細雨的存在狀態。
琴聲忽然變換了風格。原來調性豐富的表現轉為某種無聊的單擺,像沙灘上一枝殘破的風帆,看似無用,其實引領著整座島嶼秘密移動。祖拉點起一根菸,慢慢抽著。聽著。陌生的演奏者彈的越來越好了,彷彿琴鍵即是手指,手指即是 ──。她蓋上電腦,棉被裡還有她的餘溫。祖拉在安靜的、走樣的時態中想起,稍早,她是怎麼甦醒的了。一日的午後,她蜷躺著,極懶極懶的,瞇著眼睛,看見海面的煙和戀人的髮絲。他的嘴唇囁嚅著,好像在說:「從廣場那一刻起 ──」
可是祖拉已經聽不懂了。饒富象徵意味的話語、情感和景物,融化在深邃的睡眠中,像光線流失在淺淺的苔癬叢林,弱音布壓上鋼弦。「...... 我愛你。」聲響漸遠。她一點,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
祖拉攀著那份睡意,靜慢地抬起眼皮。一隻鬼魂的手被牽起,於是她醒在如常的世界裡。忽視夢,也忘掉一日之計。
Je tu il elle (1975)

註釋
本文取材自 Chantal Akerman 1986 年的短片〈Sloth 樹懶〉,自導自演一段起床、梳洗、吃早餐的緩慢甦醒過程;一旁,勤奮的室友正在晨練大提琴。分節引句皆來自片中台詞。本文藉該片窮極無聊的樣貌作為日常表象,試圖探究日常背後的詭譎多變。下筆最為普通的每一件事:醒來、走路、觀看、認知時間 ── 在行為的同時,感應到它們的非普通;在疲懶、懸滯的節奏裡體驗心頭緊縮的一刻。日常中顯現異常之處,即是我們在一片流失的生活中,能夠記載的「事件」:它是日常的,且僅僅是屬於今天的。今天是一種此刻概念,在醒來以後,睡著之前...... 現在就是今天。
〈Sloth〉的短片與小說,皆提示了超過一種的視角:鏡頭或前或後、時空被運作的不同方法;以及,讀者能觀察到主角在這段毫無情節的「日常事件」裡所展現的複合性身世:她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抵達今天?以下提供部分例句,協助心思不單純者尋獲更多閱讀的樂趣,凝視凡常之日的繁複與細密,從而創生新意。
Sloth (1986)
1 祖拉是一個作家,昨晚完稿的作品莫名存檔失敗,極大的煩,致使她短暫失憶(忘記自己是個「會寫作的人」)並絕望到寧願這個人生不曾存在。
2 祖拉是一個恐怖情人,無法承受種種情感的驟逝,於是與戀人分手後自盡。本文為她死後徘徊的暫留之言。
3 祖拉是一個尚未轉醒的人。她想像她已死但事實上並沒有 ──「死的是愛情」(語出 Patti Smith《時光列車》)。她想像她已醒,停擺在一個什麼也不通往、猶如斷層的房間裡,回望各式各樣的來處。
4 祖拉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她擅長虛構,並且擁有一段真實美好的戀情。她醒來後才發現自己什麼也不配,因此想到死亡。
所有可能性的混合體:時空背景、曾經與一瞬、絕滅與滿意的邊界,雜置行文,即是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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