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評陳以文用近乎頑固的語氣演活渴望兒子有所成就,卻又不懂如何表達愛與關心的中年父親,那麼柯淑勤便是將情緒的收發表現地淋漓。當她得知兒子未婚生子、直到兒子回歸社會、坐在他的腳踏車後座,琴姐都是一貫的平靜,她深知無論家庭如何潮起潮落,她只能追逐不斷的現實。看淡了一切的她,最終在得知丈夫的義無反顧,於是她痛哭。她對家庭遭遇的慘澹痛哭、對生命的不公與無情痛哭、對只不過為了求生存的家人痛哭。
影至終幕,林生祥的音樂與人聲在片尾迴盪起,我的內心是相當平和的。若即若離、溫馴而平實,這是電影音樂流淌出的,讓人解析出的特質,這也如同本作以156分鐘描繪的情感與故事,日常平易的如此貼近。
《陽光普照》並不是光影互搏、黑白分立的電影,毋寧是講述著陽與雨的共生、明與陰的共存、甚或是溫柔與殘酷的和解歷程。中島以對比強烈的攝影風格,令平凡市井的家庭劇景,透過大螢幕成為縮影,成為無數觀影者不自禁帶入自我的倒影。「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簡短的八字箴言卻成為束縛了兩代人的咒文,駕訓班教練阿文受了洗腦般的將這句話掛為響亮的座右銘,荒謬的是當手握方向盤的駕駛座輪到他坐上,卻讓他也只成為年復一年在同一條路考路線巡迴的教練車,受著相類的囉唆學員,閒聊式的問著「教練你結婚了沒,有幾個孩子」。於是從來沒能把握方向的他,將這句魔咒箍向學養兼優的大兒子阿豪,當阿豪從專程來補習班送學費的父親手中接過印有咒語的年曆,象徵著身為父親對兒子的重視,學費夾在年曆裡,也隱喻著阿豪終究,都得活在期待裡。
眾人皆睡我獨醒的許光漢,就連午寐時光,日光燈也要不留情的打在他的身上,令他終身都無法擺脫光的囚縛。
這無疑是一種縮影。從教條式的教育觀,補習班教師權威性地將學生趕出教室,以及滿溢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在在是對當代深受儒教影響的價值觀,所提出的控訴。但這之中,又讓我們見到多少無奈,當阿豪決定尋找屬於他的陰影而不復返,阿文看著他墜地再也不起的身影,只能怔然不語;國文教師面對學生的質疑,口中雖答著「我不相信我所教的」,但仍得把頂撞者「處理」。沈默從來就不是金,面臨成長,提出問題本就是正常不過的現象,但多數社會迷戀息事寧人、表面和諧的形式完滿,選擇優先處理提出問題的人。陽光男孩阿豪承受著這樣的陽光生長,他有過所有的好與溫柔,然他卻在把屬於他姣好的一切,全都像風一般散播出去。他渴望的不過是樹蔭大小的喘息,讓炙熱艷陽能少「眷顧」自己一點,不過暖陽吹拂的風帶不來陰影,也攜不去陰鬱,最終他只有踏上伊卡洛斯之途,逝去而黯然永恆。我本以為在阿文夢境的那場戲,阿豪說完「就是來看看你」以後,阿文再度回過頭,就再也遍覓不尋他的身影,但是他沒有。就連他離開後的離開,他都不願就這樣放下你,仍願意知會你。原來無論陽光注射何其多,那份溫柔,是這樣子的。
而身為小家庭裡唯一的女性,柯淑勤所飾演的琴姐,反而是撐起屋瓦的大本柱。在少輔院的窗口兩端,甫得知兒子留下大禍的琴姐,內心已是百般波折,在兒子問起,卻仍是淡淡的一句沒事,然後淺笑著兒子愛吃的傻。簡單的對白,母親對於兒子所有能出現的情感與關愛,彷彿就如同柯淑勤簡單的吐納與眼瞼上每一絲抽搐,她窮盡生活所有,將自己的片段都投射在家庭的延續。即便現實總是未如預期,一波未平卻偏又有潮起,逐著接踵而來的現世,她依然全都包容。
鐵桿映照的光影,在少輔院的阿和出不去,他也逃不離家庭與社會眼光的冷落與束縛,只能學著與光共存。
壓抑與釋放,無論是夜深人靜,阿和與父親在超商前溫暖的和解;抑或是暖陽拂灑,在山崗上琴姐得知真相的嘶喊;又或者大樓之間的強烈風切,菜頭面對阿和一家人的冷漠與無助下的悠然宣洩,情緒的鋪張與場景的營造,除了更增添《陽光普照》每一顆鏡頭的劇情張力,也加強共鳴在觀眾心中迴盪的說服力。《陽光普照》如此寫實,即是因於中島透過考察與探訪,把社會的真貌呈現給螢幕。我們的生命不需要心靈雞湯,不需要滿滿的正能量。或許如此就能苟活,但絕無法幫助你生活、引領你生存,更不如給你一幅真相。《陽光普照》並不全然充斥光亮,在每一個運鏡,陰與明都必須同時存活。
若評陳以文用近乎頑固的語氣演活渴望兒子有所成就,卻又不懂如何表達愛與關心的中年父親,那麼柯淑勤便是將情緒的收發表現地淋漓。當她得知兒子未婚生子、直到兒子回歸社會、坐在他的腳踏車後座,琴姐都是一貫的平靜,她深知無論家庭如何潮起潮落,她只能追逐不斷的現實。看淡了一切的她,最終在得知丈夫的義無反顧,於是她痛哭。她對家庭遭遇的慘澹痛哭、對社會的不公與無情痛哭、對只不過為了求生存的家人痛哭。
全片最令我深刻與糾結的一幕,是溫貞菱在告別式後,哭著向琴姐道歉,兀自訴說著「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或許難以預料,阿豪的死會在一個看似一切都已度過最難的時候,就這樣來臨,但,這就是生命。這是無奈、無力而令人無助的現實,訣別以後,依舊無人知曉,到底為什麼這樣。永遠不會有人清晰,到底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這樣的罪疚感,更加深阿豪的存在感。
從攝影的光影玩味,到音樂的平近與抽離,乃至角色的生命力,都能評斷本片是出色的作品。除此之外,《陽光普照》更把天氣牽扯進來,連大太陽、多雲陰、雨夜或是大暴雨,恰如其分在各自的領域,發揮最大的加乘效果。縱然中途從劇情片彷彿穿插成了巫建和與劉冠廷主演的驚悚懸疑片(劉冠廷是真的很兇,令人提心弔膽程度在高級進口車內攀升),架構上未必緊湊,但這何嘗不是更宛如生活。
橘髮兇狠眼神,劉冠廷流氓野性演繹地毫無遲疑,他暫時都得當逞兇鬥狠的代言人了。
《陽光普照》透過城市小人物的書寫,將風雨陽雲全都攬進它的天際。人的心理與社會的模樣,藉由一番翻滾,真實地鋪排入眼簾。不需浮誇的敘事法,情感的自然深入人心。縱使這一切都這樣的簡單,卻也是這份簡單,讓所有人都貼緊城市的呼吸。要不是台北車站走完卻出現在小巨蛋的公車站牌,以及理應出現在八德路的257卻馳騁在南京東路,還有司馬光動畫那份讓人打起冷顫的幽暗,我可能真的就此陷入這樣的都會裡,在大螢幕前開始尋找自我的蹤跡。
全影最終以回歸阿和幼年最愛的腳踏車作結,只是騎者與乘者已然調換。阿文最終的結局如何(即使他晚上還是會把書載去回收),腳踏車所有權人為何(即便阿和就像開自己鎖一般轉三下就開了),都不是中島所想著墨的。望著透進影來的陽光,琴姐想起阿豪的獨白、憶起曾經可愛的阿和,但她明白一切都再也不復歸了,不過幸好,與光與影生活一起,她不憂傷,不冷漠,不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