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世紀末,古代華夏地區的封建餘脈已被漢帝國收割殆盡,其地方社會因地方組織持續退化而散沙化。同時,狂熱的宗教組織——張角的太平道崛起。太平道滿足了流民對共同體組織的需求,填充了地方組織度真空的間隙而聚攏了散沙流民。黃巾軍以太平道爲信仰組織了起來,他們揚起了反漢的大旗,席捲了東亞北方。黃巾軍的反漢起義受到了帝國各路軍閥勢力的聯合圍剿而失敗。黃巾軍在失敗之後,被曹操收編爲青州兵。然而太平道則並沒有就此斷絕餘脈,仍在給東亞民間提供信仰資源與共同體組織,衍播在東亞各地尤其濱海地區如吳越。黃巾軍的這場漢末時聲勢浩大的反漢戰爭未波及到遠離東亞北方的南粵。
到了公元四世紀初永嘉之亂發生之後,北方士族南遷,在建康(今南京)建立了東晉拜占庭帝國。東晉帝國由南渡的北方僑人士族與吳越本地士族基於文治主義聯合維持。文治主義試圖約束土豪武裝的發展,因此東晉帝國從建立的那天起就陷入了與吳越本地土豪勢力的博弈中。士族階層維持了東晉承襲了華夏正統的連續性,也承襲了秦漢帝國的吏治傳統。於是就因吏治對地方的扁平化治理而嚴重損害了本地自發秩序,製造了散沙民衆。民間宗教例如道教吸收了這些散沙民衆,自身也得以快速發展,成爲了能與士大家族抗衡的組織力量。到了公元四世紀末,二者的矛盾爆發,東亞又一場大洪水來襲。吳越地區的孫恩家族累世信仰五斗米道,他們還在信仰中糅合了更具組織侵略性的太平道的成分。孫恩以流民與士家大族的階級矛盾爲契機,帶領流民發起了反抗士家大族尤其是北方南下僑居吳越的士家大族的起義,以反擊這些士家大族在當地的門閥統治。以上是時隔兩個世紀的兩次東亞大洪水之間的脈絡聯繫。
孫恩的軍隊一時席捲吳越,而後卻爲晉帝國將領劉裕所敗。公元 402 年,孫恩投海自斃。盧循是孫恩的妹夫,在孫恩死後,他受孫恩餘部所拜接下孫恩的衣鉢,繼續領導孫恩部衆對東晉帝國進行鬥爭。公元 403 年,盧循軍隊攻擊永嘉,卻再次被劉裕所擊敗而撤退到閩越。就在此時,盧循構思了一個戰略:奪取民殷物阜的廣州城爲戰略據點,就像季漢據蜀以徐圖北伐中原那樣,以遠離東晉帝國政治核心地帶的嶺南爲憑依,再伺機打回嶺北。終於,在這一次嶺北的大洪水之中,粵人再未能置身事外。在次年(公元 404 年),盧循從閩越經由海路行軍到廣州城,之後指揮大軍圍攻廣州城。廣州城在三個月之後被攻下,盧循軍取得了廣州城作爲其戰略根據地,並俘虜了晉帝國的廣州刺史吳隱之。此外,爲了扼控嶺南到嶺北的交通要隘,盧循還攻下了始興(今韶關)。在這場圍攻廣州城的戰爭中,廣州城的粵人深深遭受兵禍連結。盧循在進攻中放火燒城,刺史吳隱之竟然因害怕城中有人響應盧循而下令禁止救火,導致廣州城“焚燒三千餘家,死者萬餘人”的慘劇,以致於盧循進廣州城後“除諸燒骨,數得髑髏三萬餘”,幾多粵人在這場嶺北人之間的鬥爭中化作冤魂。如前所述自漢帝國起,廣州歷任刺史都貪圖征斂廣州的財富,因此他們總是以貪瀆垂名,使得南粵有了“貪泉”的典故,如廣州城西北今白雲區的石門的江水便被稱爲“貪泉”,以及桂陽郡(今連州)南嶺山下的橫流溪也被稱爲“貪泉”,帝國文人描述“貪泉”橫流溪稱:
(橫流溪)溪水甚小,冬夏不幹,俗亦謂之爲貪泉,飲者輒冒於財賄,同於廣州石門貪流矣。
帝國流官將他們的貪腐歸咎於是由於飲了南粵的泉水,以此來赤裸裸地爲自己的行爲掩飾、辯解,吃相可謂不堪之至。而諸多廣州刺史之中,唯有吳隱之是廉潔的例外。吳隱之除了以廉潔聞名之外,還以善於作秀聞名。吳隱之作秀的著名事蹟有二,其一爲他赴任廣州刺史時爲了表現自己的清廉,飲了廣州石門的“貪泉”。傳說人飲了“貪泉”之後,就會心生貪慾而變得貪得無厭,官員飲了之後就必然貪污枉法,而吳隱之飲貪泉正是爲了顯擺自己不會貪瀆。在飲了貪泉之後,還得意地賦詩,詩云“古人雲此水,一歃懷千古。試使齊夷飲,終當不易心。”;其二爲他在廣州城破之後被盧循俘虜,不久後被釋放,於是卸任還鄉,在北歸時發現自己的妻子攜帶有沉香一斤,於是爲了表現自己的清儉,便將這些沉香扔到水裏。然而,帝國流官如吳隱之不管如何清廉,他總是與任何地方都沒有長遠的利益聯結的無根遊士,像在應對這一次火警的臨急關頭時吳隱之放棄南粵本地利益,便是其遊士本性顯露無遺。在帝國流官的價值觀念裏,頭等大事常常是趁在任撈取財富充實私庫,即使是像吳隱之那樣持操守廉潔的,也是爲了保持自己名聲,以作爲自己在官場的晉升資本。廉潔在華夏世界士大夫的意識形態裏備受推崇與歌頌。然而卻由吳隱之身上足可見,廉潔從來不是保護鄉土利益的充分條件。猶如蛇之本性既會傷人也會吃鼠,即使因偏好吃鼠而惠及鄉土利益,也只不過都是其本性——如爲帝國維持其統治存續或爲自己加官晉爵的附加產值,而我們從不必因此就對蛇頂禮膜拜。
話說回來,北方的劉裕此時忙於奪取東晉帝國的政權,一時無暇南顧遠在廣州的盧循。於是劉裕使出權宜之計,封盧循爲廣州刺史,盧循也得以藉此機會在廣州城休養生息、鞏固治權。在接下來,廣州城便在盧循的統治下足有五年餘。盧循在這一段期間休養生息,政治上較爲寬平。在公元 409 年,劉裕北伐南燕,盧循欲趁這次劉裕北伐、其主力抽離其本土的時候,襲取東晉的領土以壯大自己的勢力。於是在 410 年集兵於始興(今韶關)準備北伐。而關於盧循部下兵士的構成,史稱“循所將之衆皆三吳舊人,百戰餘勇;始興溪子,拳勇善鬥。”“三吳舊人”是盧循從吳越帶來的舊部,而“始興溪子”便是盧循從粵北山區選練出來的粵人兵士。此外還有盧循在廣州城數年期間從廣州本地徵集而來的數萬粵人兵員。由於盧循在政治上善於聯結本地粵人勢力,與本地粵人頗爲親善,而且盧循又善於利用當地粵人反對帝國殖民統治的情緒,所以得以徵召了這數萬粵人兵員。盧循帶領軍隊出嶺北後,一時所向披靡。兵威所至如江右、湖湘、吳越,無不爲盧循大軍所敗,盧循大軍一度進逼晉都建康,以致於建康城人心惶惶。劉裕及時班師回到建康與盧循作戰,並利用盧循戰術上失策的機會扭轉了戰場態勢,令盧循不得不從建康撤退。此後盧循仍數次爲劉裕所擊敗。這時盧循想經韶關班師回自己的據點廣州城,而劉裕派遣另一支軍隊從海路襲取廣州城成功,這是相當關鍵的一擊,待到盧循由陸路趕回廣州城時,廣州城早已陷入到劉裕軍隊手上多時。盧循再嘗試奪回廣州城,又仍然失敗。這次之後,盧循再次構思了新戰略:率領部衆再往西南,佔領交趾作爲自己的新根據地。於是盧循便經由西江到達蒼梧,再南下經合浦到交趾與交州刺史杜慧度作戰,結果仍然再次失敗。仍不甘心的盧循聯絡了合浦西面的石碕的南粵部族援兵五千,再次與杜慧度決戰,結果仍然失敗。在這一次失敗之後,盧循溺江自斃。而這一場歷時十年、席捲東亞大陸及至嶺南的大洪水終於就此終告結束。據載,這場牽連廣衆的戰爭令東晉帝國的編戶人口銳減 47%。而從廣州到韶關再到合浦,幾多南粵子弟又因捲入這場嶺北人的爭鬥而犧牲在異國他鄉!
彼時廣州城作爲南粵的低地地區,因重要的貿易門戶價值而被東亞帝國所覬覦,進而投入資源來進行行政控制。當地的粵人共同體則形成商業集團與帝國合作經營廣州的貿易等事業而互利,卻並不具備單獨抵抗東亞帝國所動員的大規模的軍事組織的能力。而粵人缺乏將各地的部族統合起來的政治架構,比如一個統率嶺南所有南粵部族的君主國。林立分散的各地南粵豪酋固守自己的統治領地保境安民,並不拱衛廣州城這樣的低地地區。粵人作爲海洋民族胸懷寬廣,並不過分排斥包括嶺北在內的世界各地的來客,亦忠守部族共同體的生活,不習慣向外侵略擴張。帝國殖民者正吃準了粵人這樣的民族性而屢屢侵暴。而且廣州城作爲嶺南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據點,粵人長期讓東亞帝國分享其在地權力、讓帝國輸出秩序到嶺南的結果是限制了粵人自發秩序生長的天花板,使粵人難以形成更大規模的、更正式的國家形態。在嶺南,廣州城自公元四世紀開始,便取代了交趾、合浦成爲帝國殖民者、冒險家所覬覦的民殷物阜的膏腴之地,在帝國的流民大軍面前,如果南粵缺乏如趙佗、士燮這樣對諸部族擁有號召力的土豪,廣州城往往便淪爲嶺北野心家刀殂上的魚肉。這一次浸漫南粵的嶺北洪水當爲殷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