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於拚搏的香港人

「反送中」以來，中國想以「上海」或「深圳」取代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台灣台北也憧憬著能否取而代之。接待四位香港客人之後，我稍能了解英國約一百五十年的殖民統治，除了英語之外，民主法治與國際視野也深入港人生命之中，那是「上海」或「深圳」乃至台灣台北無法望其項背的。

以下是我的觀察紀錄。

佩儀拿working holiday Visa，2019年六月三日入住。之前她曾先來面試。

初見面，她說：我不嫻熟開車，而有些紐西蘭人開得很快，在後面緊緊逼近，使我相當緊張。

我安慰她：我們在速限內開車，守法且安全，不要怕，不要被影響。後面的車子若願意，可以超車啊。

我問她：何以來紐西蘭打工呢？想留在紐西蘭嗎？

賺錢啊，增加生活經驗啊。還要回去香港，因為父母家人都在那兒。

「香港回歸後如何呢？」

「我不承認我是中國人。」她含著慍怒。

她去買了披薩當晚餐。離去後，留下一部分披薩給我。

六月3日再來。一進門，滿臉憔悴的她說：我差一點死掉。

我嚇一跳，以為發生甚麼意外。

她說：我開到陶波湖，經過國家公園時，居然下冰雪，煙雨濛濛，視線模糊，我獨自一人連一口食物都不敢吃。能平安來到尼爾森，感覺命好像是撿回來的啊。

我緊緊地抱一下她，稱讚她。然後她煮麵吃。我去菜園拔草。

晚上十點她回來，很高興地說：我跟朋友去吃泰國菜，吃很飽。周末我做麻辣豆腐請你吃。我媽媽很驚訝在家從未下廚的我居然能煮出一道道叫得出名字的菜。

然後她說明早五點以前得去上班，之後三四五晚上十二點後下班。她得在十二點後洗澡。我說：得跟另一房客說，因為我的住房規定是十點前洗澡。她要住一周。

傍晚回來，她說她可以去背包客住。另一客人表示十二點後洗澡無妨，她仍要提早搬出。她說：我不希望打擾別人睡眠，有時晚上十二點才下班，有時凌晨就要出門，會吵得你們無法安睡的。住背包客，半夜、清晨隨時有人出入，我們習慣了。

Daniel在2019年十月下旬入住。

預約時主動介紹自己來紐西蘭南島擔任滑雪教練，春暖雪融，滑雪季節結束，他開車向北旅行回奧克蘭，搭機返回香港。

下午三四點來到，是一位精壯結實的男孩。

他說：我曾經在台灣台北工作，我很喜歡台灣。我在尼爾森的朋友就是台灣人呢。今晚我們要共餐，明早一起去玩，等一下她會開車來接我。

我說，那我就不必替你介紹尼爾森囉。

他說，當然不用。其實我和家人移民紐西蘭，我在紐西蘭受教育，只是後來我們都回香港了。我在世界各國當滑雪教練，北半球的冬天，我飛往日本、美國或加拿大等，夏天則往南半球飛。

我問，你們為何移民呢？因為1997香港回歸嗎？

他說：「沒錯，那時許多有辦法移民的香港人都走了!現在又是另一個移民潮啊!你知道香港從六月九日以來，每一個周末都有『反送中遊行』嗎？」

我問：「你認同『反送中』的訴求嗎？你參加嗎？」

「我認同，我要回去香港參加。」

我說：「參加遊行很危險吧!有催淚彈伺候，會被棍棒痛打，被逮捕……」

他說：「我們知道，但再不努力，恐怕沒有機會了!」

話題轉為凝重，不過他很快地恢復熱情活潑，他說：「不好意思，我跟朋友約定的時間快到了。還有，明天她也要來接我，我可以先把車停在你家路邊嗎？」

夜深他才回來，一早又讓朋友載走，何時回來開車繼續漫長的旅程，我並未覺察。

Tara住在南島東北邊Blenheim，連續預約十二月初兩個禮拜。

特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入住之前，她問可否多一個客人？價格多少？我取其整數，省略小數點。她問可否去掉個位數？第二次她一個人來，她買了小瓶鮮奶，大概只剩五分之一，離開時忘了帶走，問我，她回去前可否回來拿？

我問，你是中國人嗎？因為她的資料呈現她能講中文。

她說，不，我是香港人。她始終未說一句中文。

然後告訴我，她是動物醫院醫生，來尼爾森動物醫院支援兩日，也許以後會常來。

我問，你如何能在紐西蘭執業呢？

她說，在香港，我沒有好好念書，後來父母送我去英國念書。回香港工作後，父母又鼓勵我來紐西蘭念書。我花了六年時間念大學，完成執業所需的實習與證照等。

我說，那要花不少錢吧!你有幾個兄弟姊妹呢？

她說，我有一個妹妹，已經結婚生子，在香港。我的父母也在香港。

一日傍晚，我正在前院花園工作，她跟Partner下班回來，三人對著晚天的彩霞就聊了起來。她的Patner大概先說尼爾森的土地越來越貴，一塊建地就要四十幾萬紐幣，蓋起來可能要百萬呢。

我說，香港更貴吧!

我喜歡香港，雖然人多，不免擁擠。她的Patner說。

然後就談到香港的「反送中」。

我說：幾日前理大被警察包圍，警察不容示威者離開，那晚我幾乎無法入睡。後來看新聞，在英國的香港人跪著懇請英國政府出手救助。那該是地球上一個不眠的夜晚吧。不過，也許世故的人會認為那是徒然的，遊行無法改變香港的處境。

她說，沒錯，我的父親就那麼認為。

第二次入住時，她說下午五點半來到。但六點、七點，仍未見形影。她發簡訊告訴我，因為有緊急手術，她十點半才能下班，回家時她會儘可能保持安靜。次日一早八點，她又急忙出門工作。

2018年來自香港的Alan一直讓我感到困惑。

南島那麼大，為何他要來住在我尼爾森的家？為何要住十天那麼久？為何總是閉門不出？但尼丁離尼爾森那麼遠，一般人都會在基督城住一晚歇息，他居然凌晨從但尼丁出發，傍晚來到尼爾森。

他告訴我他是攝影師，準備出專輯，所以他來紐西蘭拍攝。在北島時，他搭大眾運輸；來南島他才租車，因為北島搭車方便，南島景點之間距離遙遠。

他說，他在北島Tongariro國家公園住帳棚，早晨起來發現帳篷外竟然結冰，難怪昨夜睡覺時感覺寒冷。

為何要來尼爾森呢？需要在尼爾森拍攝嗎？我問他。好像怪他來尼爾森似的。

聽說尼爾森陽光燦爛，所以想來看看，有需要可以拍些相片。不過，相片大致已經夠了。他說。

他幾乎足不出戶，整天窩在他的房間，偶而去Richmond Shopping Mall逛逛。他沒到尼爾森附近任何景點，甚至沒有去尼爾森市。

你在屋子裡做甚麼呢？我很好奇。

我在構思和看書，你看這本書，宋代人對畫的研究，還是文言文呢。他說。

我說，你已經儲備足夠的素材，接下來是構思如何呈現，使用電腦的軟體去設計你要的效果，是不是呢？所以你待在屋子裡醞釀靈感。

沒錯，而你靜謐可愛的家正是最佳處所。他說。

難道這是他遠迢迢來的原因？

我發現他沒有食物。他不煮也不吃。偶而去Richmond Shopping Mall順便吃。藝術家是這樣過活的？我的手藝很怕獻醜，但無法單顧自己，只好邀他吃飯。他也不嫌棄。

偶而他也買些香蕉和蘋果汁回來，跟我說：你隨便吃。

他經常說「隨便」，不知「隨便」在台灣有負面意思。他的中文字彙很貧乏，且是廣東話腔。我想他擅長的是廣東話和英文。

我問他在香港的生活，家庭狀況。

他說仍跟父母住一起，戀愛多年，來不及結婚就分手了。四十來歲了，想為自己的事業拚搏一下。希望作品能賣到中國去，中國市場龐大。

他來尼爾森，沒有去Abel Tasman和 Pupu Spring，可謂白走一遭呢。我鼓勵他去走走。於是他邀我同遊。

兩人走在Abel Tasman步道，相處時間長，只好找話說，我問他對香港「佔中」雨傘革命的看法。

他認為「佔中」訴求不清楚，也沒有辦法改變甚麼。

看到Takaka Pupu Spring，他說，實在太美了，我在紐西蘭其他地方都沒有看過這麼大的地下湧泉，真是不虛此行啊。

的確，陽光照耀之下，湧泉中各色水草或岩石閃爍著五彩的光芒，隨著湧上來的泉水搖曳著，再隨著河流的方向飄動著，有飄逸靈性之美。幾度與她相遇，我仍然渴望不斷地再次邂逅。

臨別他對我說，我必須為你寫回饋，且在雙腳踩到香港土地之前就必須趕快寫，因為一旦回到香港，緊張忙碌急躁，所思所想、生活模式完全不同於紐西蘭，我不可能有任何心思回顧在紐西蘭的點滴。

他留給我一本紐西蘭步道介紹，以及登山時可打開且摺疊的椅子。

在機場，他就用英文為我寫了一篇內涵豐富、詞藻動人的回饋，且請人為他拍一張非常cool的相片寄給我，那是推著行李迅速移動的他，有流動的線條與飛揚的神采。

不過，他承諾相片專輯完成後一定寄一本給我，至今仍未收到。也許明天會出現在信箱中，也許永遠不會收到了。

1. 英語能力強，勇敢堅韌，具備移動能力：長久在英國統治之下，香港人除了廣東話之外，都擅長也習慣以英語溝通，華語似乎是外來語，所以無論往何處去，都沒有語言障礙。陌生的國度，不熟稔的處境，艱苦的工作，他們都甘心接受，或咬緊牙根戰勝它。難怪Tara 說：「只要願意辛苦工作，要在紐西蘭生存有甚麼困難？」

2.關心香港前途，具有行動力：無論贊成或反對「佔中」、「反送中」，他們對香港的現況有知有覺，對未來有一些期待與選擇，或去或留，他們付出行動去實踐自己的夢想。

3.自尊自重，具國際水準；坦誠分享，有人情味：他們客氣有禮，安靜乾淨，尊重別人的需要，保留自己的隱私空間，應對進退的涵養與來自歐美的客人相近。保留亞洲人的人情味，願意敞開胸懷訴說自己的處境，能更深入地與人情感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