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丿 | 那個什麼都裝進背包的男孩

打從首次對上眼的瞬間，有個聲音就告訴我 他很特別。陽光的笑容自信得會發光，像是閉了眼這個世界從此黑了半邊的驕傲。他總是沒辦法讓我將他與任何認識的人帶入聯想，也是這股神秘的「特別」，讓我在他離開後遲遲無法開口道別。

其實這個男生的特別除了顯而易見的笑容外，還有他的背包。

起初我並沒有抱持多少疑惑，畢竟從幾次聊天內容得知他是碩生，想當然爾永遠有念不完的書、做不完報告緊繫肩上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對於我這種剛出社會的新鮮人，眼裡當然只有不捨和佩服。然而，在三番兩次出遊後，疑惑油然而生。

「我說你書包裡到底是裝了什麼...」

「嗯？」

他沒抬頭，視線上移，看向坐在正對面的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在翻白眼。

他吸了口湯汁，大口吞下上海小籠湯包，濃郁的高湯從嘴角滑向下巴。這都幾歲了還吃得像個小孩，看來他也是有缺點的嘛。

我喝了一口泰式奶茶沒回話。

「你剛說什麼？」

「我忘了。」

「講啦不要鬧了。」他的眼神再次回到蒸籠裡最後一顆小籠包。對比於四周蒸騰的喧囂、碗筷撞擊聲，我們這桌像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小島嶼。

「我說，」你吃相像個三歲小孩。「你是每天背金塊嗎？」

「沒啊，我有金塊早就拿去買房子了。」他又笑了，一樣的陽光撒在他面前的我臉上。

我兩手拖住腮幫子，希望自己沒因為臉紅而露了餡。隔壁桌的幾個女學生疑似注意到他，在一旁癡癡傻笑打鬧。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們只是出來隨便吃個飯，你背那麼重是想待會順便去露營嗎？」

「那是因為你沒跟我去露過營。這，」他油膩膩手的作勢輕拍圓鼓鼓的背包，又一面小心地保持距離。「完全是小case。」

「不然你到底背那麼重幹麻？」隔壁桌的女孩們開始偷拍了，重申，不是第一次。

「我告訴你，這故事可長了。」

我從小就有個壞習慣，每次出門前都一定要再三檢查背包，確認所有東西都帶在身上。而我所指的所有東西，沒錯，真的就是「所有東西」。手機、錢包、鑰匙這些是基本款，再來就是耳機、雨傘、水壺、記事本、隨身筆記本、備用筆、梳子、衛生紙，接著隨年齡的增長就多了隨身碟、隨身行充、充電線插座、筆電、素描本、小說、電動，反正只要能塞的我全都帶了。

我哥和我有很大的年齡差，這也是為什麼他見過我阿公，而我卻剛好擦身而過。小時候他告訴我，阿公在離開前也有這種習慣，每次出門前一定盡可能把所有東西塞好塞滿，能帶走的全帶了才肯出門。最扯的時候，他會提早整整一小時開始塞隨身包，直到塞不下了，才又會把剩下的偷偷塞進我阿嬤的手提包裡。

我阿嬤有次告訴我，其實她從年輕時一直都知道阿公有這種壞習慣。但畢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也就裝著不知道。有時候是幾張手帕衛生紙，有時候是一瓶迷你礦泉水或小薄荷棒，還有一次是整整一盒的森永牛奶糖

總之就都是些拿起來也沒什麼重量的小東西，除了牛奶糖那次天氣太熱差點毀了我阿嬤的包包，無傷大雅也就算了。聽完我其實有點小開心，畢竟從小沒見過阿公，能夠知道自己和他有這麼一層微妙的聯繫多少都有溫暖的親近感，好像一種我身為他孫子的最佳認證。也因此，開始激發我對阿公生前的想像和好奇。

我家人對於阿公的故事也沒做隱瞞。我知道他生前是個當時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年少輕狂，也是幹了一番「豐功偉業」。我媽告訴我，他年輕時在學校總是帶頭搗亂，喜歡激怒老師。像是某次為了揪同學下課一起玩耍，但又要在完全不驚動課任老師的情況下昭告全班，聰明的他最後決定在老師的背後抹上厚厚一層糨糊，再貼了一張大大的集合時間地點，讓老師在四處走動的同時順便代為宣傳。想當然爾，下場很慘，但也是這種沒在怕的個性讓他吃盡了鋒頭。

總之，各種的年少輕狂隨著歲月一路陪伴他到了一字頭末的年歲。那年我阿公十九，一腳踩在踏入成年的第一階。對任何人而言，此刻肯定是充斥著興奮和惶恐，被「未知」這把雙面刃吃得死死的，卻又甘願享受恐懼的快樂。然而對我阿公而言，那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轉折。

十九歲的他，一手挑起了行囊，頭也不回地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這一走，就是幾十年。

而人生，又能有多少個幾十年？

就像任何人不能預知自己的命運，當年的他更是不可能知道這是條不歸路，只能為了活命而狂奔。據我媽說，當年長嫂如母，給了他多少家裡的寶貝，連夜催著快走，以免仍稚嫩的他被戰火吞噬。我阿公的老家是個大家庭，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體力能走，更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權力能走。對當年他嫂子而言，顯然既是前者、更是後者。就這樣肩負了老家活下去的使命，他跑，頭也不回地朝未知前進。

我身邊絕大多數人，對於「戰爭」這兩個字僅僅是文字、圖片、最多是網路中影片才擷取的片面認知，我當然也不例外。身為幸福的這一代人，我完全無法想像當年的他是如何活在一個看不見未來的旅程裡，只能躲在船艙中看著暗潮洶湧，目睹身邊同樣妻離子散的人們一同活了下來。但我知道到的是，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幸運，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成功地脫離了自己的老家。

「當年的你阿公啊，最幸運的是身強體壯，畢竟大戶人家的孩子吃得好住得好，體力哪是其他普通人能及的，而逃難最吃的也就是體力。當年你阿公趁著船開前用力一蹬，兩手緊緊抓著船緣不放才有機會逃生，他旁邊也盡是和他一個歲數的年輕人們。有的體力不支，就這麼向下摔，命就沒了。更有的，當時死命地抓著你阿公的腳踝不放。你阿公也沒辦法，因為體力有限，只能狠狠的甩掉。不是不願意救，而是在這種時候，除了自救外沒有別的選項了。」

每次阿嬤和我說起這段故事，即便同樣具有不在場證明的她，眼神中仍透著激動、感慨，彷彿在螢幕另一端的我們能透過講述這些故事來幫助當年的阿公，陪伴他度過煎熬的歲月、減少當時的思鄉與孤寂。

「你阿公是個愛家的男人，一個有肩膀的父親。」我媽憶起當年，是這麼形容他的。

但，有些傷痕即便被歲月抹去了瘡口，那道隱形的疤卻從此深深鑄入骨裡。對於那個我們不熟悉的年代、那些我們沒有機會認識的人，這種痛就像蟲蛀，啃咬著一輩子。

據說，我阿公是個特別沒有安全感的人。只要老婆小孩稍晚一點回家，這就能是件整夜甭睡了的大事。翻桌、吼叫、酒精發作。他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對家人的珍惜與關愛，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必須掌控愛人的每一分、每一刻。

每天中午時分，是固定的「問候查勤」。

這些對我而言溫馨的問句，在我媽的童年卻有如埋藏在中裡的地雷，隨著指針的移動而在心裡倒數著。

某次，阿嬤因為鄰居有急，臨時丟下掃了一半的的地出門去幫忙。恰巧阿公提早回家，開了家門，發現家人全無蹤跡，地上還多了個沒歸位的掃把畚箕，嚇得連忙衝出去尋人。想當然爾，這又是個不用睡的夜晚。

小時候的我聽了這些故事，只覺得阿公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所愛的人。我無法理解他的動機，更無法理解這樣的大吵大鬧意義何在。

是啊，就連我都要上網google了，當年的阿嬤和媽，肯定也是無法理解吧。

那是個網路尚未普及、連智障手機都還沒流行的年代。在當時，這些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怪病」，一般人要馬否認存在，要馬避之唯恐不及。更不用提去醫院求診這個選項，回了家，要是被街訪親戚好友知道了，誰不當你是「神經病」呢？但又能怪誰。也是直到近幾年，普遍大眾才開始對於「心理健康」有更成熟的認識，明白「心」與「身」的健全是同等重要的。

我不敢確認當年的阿公是否真的如我所猜測，有所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但只能說，倘若真的有，我是一點都不會意外。

「你好沉默。」

「這個...我覺得現在插嘴時機不太對阿。」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他又笑了，但這回不像太陽，像個溫暖的海風吹得我心癢癢的，吹到隔壁那桌的姑娘們的桌都快翻了，又在傻笑。煞風景。

「那你阿公他後來回家了嗎？」

他看著桌上那顆冷掉的小籠包，用手裡的筷子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果然來現場吃是正確的選擇。不然打包回家就像現在一樣，那顆待宰的小籠包就這樣被他扎了一刀，但湯汁早被厚重的皮吸個乾淨，呈現半透明又油滋滋的慵懶狀態。

「對你來說，什麼叫家？」

「這什麼問題阿。」我忍不住皺眉，「當然就是故鄉阿，老家囉。」

「如果有機會認識我阿公，我好想問問他，到底對他而言是故鄉是家呢、還是我們家叫家？」

「這種事情幹嘛逼老人家做選擇嘛，兩個家難道不好嗎？反正兩邊都有人在想你，都有人在愛你，有愛的地方就是家囉。」

他看著我不回話，那雙眼神像清晨的露珠班透明雪亮，卻又帶著老鷹的銳利批判感。這眼神太過尖鋒，讓人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口中不知不覺喝完的泰式奶茶吸管被我咬得遍體鱗傷。

「這樣說好了，你也是個異鄉人，那對你來說這裡是家嗎？」

我忍不住翻了白眼。「大哥，我才來這麼幾個禮拜，你不能期待我把這裡當家吧。話說，這和你阿公的情況比起來完全不能談啊！」

「唉，也是。」

我哥告訴我，阿公後來總共回了老家兩次。

不對，其實技術上來說只能算一次。

第一次，是在戰爭結束幾十年後，當時的他帶著媽和阿嬤，三人大包小包的回了老家。先是蓋了幾棟房、後又見了親戚朋友，想必該掉的眼淚是少不了的。後續，因為年邁體力衰弱，也不便長途旅遊，就這麼失去聯繫了。

第二次，是在他臨終前幾年，老家來找他了。

我阿公雖算不上十分健康，但起碼也活到了九十，可說是長壽了。但由於老年失智，晚年只能在夢夢醒醒下插管度過。哥告訴我，阿公在他時候總說他長得像我阿公最小的弟弟，也因此在所有兒孫當中最得疼。在他人生列車的最尾聲幾年，阿公經常叫錯哥的名字，但他也不以為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對於一個心繫「兩家」的男人，一不小心叫錯想必也是正常的吧。呵。

那時老家親戚飄洋過海來看他，聽媽說，兩個大男人的哭聲響徹了整戶房。有些人事物，即便老年失智這種可怕的惡魔也是莫可奈何，只能任由他們敘舊了整夜。媽說，那是他這輩子看過阿公哭得最慘、也是最開心的一次。

「思鄉真是種充滿魔力的情緒。」

「你這樣講害我好想家。」不知不覺眼角竟然油油的，一轉頭，發現一旁的桌子早就空蕩無人。

「想家就多回家啊，把握時間多陪陪家人囉。」他吐了吐舌頭，「不然一直講想家有屁用囉？」

「等等！！！」

「幹嘛啦？」

「結果你廢話了半天還是沒說你沒事幹麻書包背金塊！」

「那就只能問我阿公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