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丿 | 歸心

2020/11/1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從小,長輩老罵我動作拖拖拉拉、總愛東摸西摸,不到最後一刻不慌張出門。
  「你就再不改吧,早晚有一天被這個壞毛病害慘。」老媽狂催油門在高架橋上奔馳,還不忘用眼角餘光砍得我不敢說話,只能默默低頭啃麵包。
  是阿,刻骨銘心的報應來了,晚了整整十年。
  我在機場大廳狂奔,也管不著手上拖著厚重的行李箱輪子嘎嘎抗議著,可能不過下個轉角直接被甩個半身不遂。
  但我管不著,左手機票和護照隨奔馳的頻率在空中招搖飄忽著,向全世界宣告它主人即將錯過久違班機的命運。
  平時拖拖拉拉也就算了,怎麼連趕個飛機也非得整個準點?早到一點不好嗎?為什麼以前大家唸的時候我沒乖乖聽話?為什麼不早點改掉這個壞毛病……
  此時顧不得心理播送著十萬個為什麼,只能盲目瞎衝。終於,出境櫃台赫然世於前,兩個警衛正漫不經心的聊著天,彷彿整個平行宇宙好巧不巧只我這一個世界快崩塌了,與他們無關。雖然這也是事實。
  年約二十來的海關手握我護照仔細端詳比對,那眼神差點能看穿我的大頭照。我沒好氣地回瞪了他一眼,心裡默數了不知多少的密西西比。
  弟弟對不起,姐姐今天沒喝咖啡。
  對於我心中高漲的興奮與期待,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這個假期,我足足等了四年多。
   時光輾轉回四年前的今天,是我駐足楠國的大日子。興奮、忐忑,同樣的焦慮卻又帶著終能挑戰自我的竊喜。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真是過分青澀,像顆剛泛紅的蘋果,就在那兒眼巴巴地期待哪個厲害的糕點師傅能將自己搖身一變成為香甜的酥派。來臨前每晚做著虛幻如泡沫般的美夢,好似旅程一但開始,自己這輩子將從此不凡。
  而開始確實也是如此,安頓的腳步順利得令人不敢多想。找房子、簽合約、熟悉工作環境、認識同事和新朋友,人說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而我卻有種不切實際的安逸,舒適卻摸不著踏實,身怕一翻身就跌下雲霄,落回地面摔個粉碎。
2019年12月,全球第一起COVID-19病例於中國武漢確診。
  這消息在當時算得上是震撼彈嗎?我只能隱約想起身邊同事悉悉簌簌地聊起這個尚未成名的病毒,聽說是如何如何地厲害等等,然後酒足飯飽起身拍拍,回到一成不變的生活。
  當時的人們尚未將它當一回事,更沒人料到,才不過短短幾個月,這個原先默默無聞的小病毒竟成了風靡全球的暗色漩渦,將人命一卡車一卡車地吸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2020年2月8日,傍晚五點半,楠國官方宣布全國正式進入「深色警戒」。
  醫院裡,高層被緊急召回討論未來醫院政策方針。飯桌上,同為來自他鄉的我們一夥人,瞬時陷入愁雲慘霧。大家憂心楠國的下一步將如何如何地改變,更憂心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的生活會進入顛波。
  身為一位「外勞」,這是我首次接觸如此寫實的「身不由己」,在這熟悉尚不足周歲的異地。
  正如大家所料,各大醫院開始依據政策進行修正。有的改為十二小時輪班制;有的則全員禁假、嚴禁出國等等以面對即將來臨的高峰期。急診區分為「乾淨」與「骯髒」,對病人進行初步分流以減少交叉感染的機率以及疏導瞬間陡增的工作量。更因醫療消耗品的暴增使用,院內開始嚴格管控各部門口罩、手套、酒精、防護衣等等分配。大家如同拴緊的發條,開始為不曾擔憂的事務而擔憂、不曾計較的事務而計較。
2020年4月7日,楠國跟著各國的步伐,進入「半封城」狀態。
  經歷了兩個月的劇變,這政策已不再如從前那般的咄咄逼人。就算先前的人心惶惶,大家也算是漸入軌道。習慣上連穿幾小時的防護衣、N95,習慣上怎麼也停不下的病人潮,習慣因人手不足而時不時地必須被「召喚」歸隊,也習慣這高壓環境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體諒。同事間打鬧抱怨,但也給予彼此打氣與笑料。在這樣的氛圍下,也許我也漸漸穩定了心中的不安,和家人在視訊中報平安時,讓遠端的他們知道:「其實我也很好」。我告訴他們,我在這兒等你們來找我玩。更告訴他們,等我回家,帶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給大家。
  一陳不變的是每回電話結尾,我告訴他們,再等一會,我就能回家了。
  四年後,出境大廳。
  這興奮與忐忑如潮水般洶湧上心頭,熟悉而使人心悸。
  但姐姐我沒時間心悸,飛機都快跑了。
  我拔腿狂奔,穿越一家三口悠哉逛免稅店的閒情逸致,撥開在那兒你情我濃、終於能辦上婚禮度蜜月的小情侶,還打發了兩個想拉著我試保養品的櫃姐,直端端朝登機門衝刺。冒汗的手心不聽話地顫抖著,整個身體只能像個壞掉的機器人任由雙腳帶動推進。
  「我想想能怎麼幫你。」登機門前的空姐一臉無奈地看著我。
  胸口碎大石,絕對就是這種感覺。
  我不明白自己怎麼還有心情幽默,但此時的我心直發涼,卻笑得像個白癡。
  「所以……你現在人在這的意思是?」他問。
  熱心過分的空姐告訴我,距離現在約五小時後還有另一班飛往相同目的地的班機,是否願意改搭。只不過必須支付一筆為數不小的差額。
  「這就是為什麼。」我玩弄著盤子上的咖爺吐司,麵包碎屑沾了一手油膩,填滿了指紋。
  他一如過去這一小時一樣依然沒開口,也許正期待著接下來小說般的展開式劇情。然而這回,換我說不出話來了。
  「我還在等故事的反轉。」沉默良久,他終於說。
  我轉過手機畫面朝向他,新聞快訊指出,由於病毒變異,疫情進入第五度高峰。老家再次進入了「鎖國」狀態。入境旅客無論是否具有國籍,皆須提出疫苗施打證明,並於入境後進行快篩,強制隔離十四天。
  「反轉就是我就只有一禮拜的假。」
  這回換他瞪他雙眼地看著我。一絲驚慌閃過,然而轉瞬間沉澱為海洋般的平靜。
  「搭乘OO航班,有OO飛往XXX的旅客,請至C8登記門報到,謝謝。Ladies and……」
  他起身,一把將行囊揮上肩,走了。
  他說,反正這次終於辭了工作,要回家了。不影響。
  他問我,還來嗎?
  我笑著說,走不了。
  人就是怪,越是不認識,越能滔滔不絕說個沒完。一不小心就掏著了心肺呢。
  然後時間就這樣,越走越倉促,越走越喘不住,像是心頭壓著磚,越壓越沉,越壓越緊。
  嚇!
  我睜大了雙眼,雙手緊握柔軟的被子,不知何時被自己勒在脖子上緊掐著。額頭上的汗珠被風扇吹得有些涼意。睫毛上依稀的淚痕還沒乾著,浸濕了被褥。手機鬧鈴響得慌,迴盪在空蕩蕩的房間。
  呵,原來只是個夢。
呢樂
呢樂
旅外移工,偶爾寫寫說說。 誠徵筆友。 "囚犯固然悲慘,但獄卒可能比囚犯更不自由。" -【生於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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