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癖〉-02

2020/01/0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到達學校教室時已經八點半。
躡手躡腳推開後門,李建宏看著稀鬆平常的教室日常上演,最後一排學生該倒的已經倒了,連早餐都不需要買來吃,只是從宿舍來到教室,換地方睡。
順著倒下的同學望到最邊角,在冷氣下方,是自己的室友王思維,他也已經趴下睡覺,依然好心地幫他留了位置。
不到半節課的時間,梳油頭的教授,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又開始講起他身為學生的經驗談,諸如現在的學生就是好命,隨隨便便都能考上大學,像他們過去,壓力之大……
李建宏從包包裡拿出數學題本,距離學測已經邁入最後倒數一個月,在這之前,他已經複習完所有四冊內容,現在只剩反覆練習考古題,藉此找出不熟練的地方,加以複習。
這兩天是他最忙碌的時候,打工跟課業排在一起,先是週二晚上大夜班,連著週三從早八到晚六的課,接著又是大夜班,隔天再來一次排滿滿的課程,扣掉吃飯、通勤,中間只有三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拿來睡覺。
但他現在並不急著補眠,早上頭腦比較清楚,是算數學的好時機,從包包裡再拿出一瓶能量飲料,是剛剛下班時,從店裡過期食品中順手帶出來的,權當成一餐。
才剛寫到第二道題目,隔壁傳來巨大的打呼聲,像是正坐著惡夢,驚呼成了只有教授說話的課堂上,一聲響亮又刺耳的雜音,教授忍無可忍,嘴巴抵在麥克風,叫後排所有人都醒過來,不要再睡了,又命令李建宏把罪魁禍首叫醒。
李建宏拍了拍隔壁肩膀,那人被吵,心不甘情不願的從手臂上抬起頭,朝李建宏狠瞪一眼,嗤了一聲,換個姿勢趴著,從抽屜中摸出手機。
手機螢幕的光照亮他疲倦無神的雙眼,隨著手指隨意地划動,目光盯著社群軟體中那些可有可無的消息,或有趣短影片。
下午三點到六點是一門叫做犯罪社會學的通識課,老師這週選擇播放電影,讓學生寫心得,做為出席紀錄之外,下周還要以此電影做發想報告,於課堂上台發表,作為期中考成績。
播映的是日本電影「嫌豬手事件簿」,不算無趣,也不算有趣,畢竟是關於法治,探討無罪推定的議題,也因為主要拍攝全都圍繞在找證據證明主角清白,一連串冗長又反覆的劇情,實在不是英雄片,有引人入勝的賣點、高潮迭起的劇情起伏。
但看完之後,李建宏盯著投影息上正在跑動的演員表,也沒注意到教授說了什麼,只是頓時被一股巨大的窒息感給淹沒。
感覺像是已經沉浸水中深處,全身孔洞都被水堵住,壓力巨大,眼前昏暗,腳碰不到底,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底。
只是隱隱約約,看見周遭,沉著無數差不多的人們,不上不下,每個都是獨立個體,有些緊閉雙眼,有些跟他一樣茫然四望,但誰也都沒有更多的動作,任憑載浮載沉。
下課王思維找李建宏一起吃晚餐,這時候學餐到處都是排隊買飯的學生,按個自動門也大排長龍。
自動門一開起,餐飲的熱氣裹挾微弱到幾乎感受不到的冷氣,遠遠地就能入鼻一股五味雜陳的味道,合併路上水溝蓋裡的潮濕臭味。
李建宏抓著後背包的肩帶,像是在抓漂流木,跟旁邊同學兼室友兼大學為數不多的好友提議:「不然回市區吃吧?」
「我八點還要去社團。」幾乎24小時生活在一起,王思維已經知道要如何說服李建宏又要犯起的潔癖毛病:「而且學餐比較便宜,還可以吃飽。」
於是半鐘分後,排隊的李建宏還是悶頭走進那扇忙碌著開開關關的自動門,撲面而來混雜的氣息,五顏六色的聲音,和被分割得極窄,滿滿都是人的空間。
學餐共二樓,一樣的空間設計,進去右邊是一排餐廳,左邊是座位區,靠近中間段都有開側門,通往宿舍樓。側門旁是餐盤回收區,還有多餘的椅子可以隨意使用。
因為吹著冷氣,窗戶從來都沒有開啟過,積著厚厚的灰塵,透過外頭路燈光一照,很明顯浮現出結塊的髒汙斑痕,照進來的光也呈現斑斑點點的模糊痕跡。
經常吃的麵店今天公休,只好改吃隔壁的阿忠雞排飯,兩人在餐盤回收處附近排隊點餐,李建宏乍一聞到味道,皺了皺眉,跟王思維說一聲他要閃了就躲到一旁去。
幸好沒等多久,有人吃完離開,李建宏快步去搶位置,坐下後,立即從包裡拿出一包濕紙巾,抽出來一張,開始例行公事,擦拭桌子。
雖然會有清潔人員有固定清掃,但不是說每次翻桌就清潔一次,像這種人潮來來去去的時候,一張桌面不知道累積多少人觸碰,沾過多少食物碎屑,李建宏不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桌腳不平,桌子被擦得嘎嘎作響,李建宏渾然沒有察覺。
王思維把屬於自己的一雙筷子放在桌上,很快地被李建宏拿來擦拭。
他潔癖自己帶餐具就算了,還連帶著別人也要跟著一起乾淨,大一時,王思維餐餐被碎碎念,你知道那都是過水而已根本不算洗,你知道你吃進多少細菌,你知道……
他沒見過誰比李建宏還要像他媽媽。
剛入座,就看見桌上那包新開封的溼紙巾,藍色的包裝還塞得鼓鼓滿滿的。
「要是你省下這些錢,根本可以不用去做大夜。」
「怎麼可能,這也沒多少錢。」
李建宏再三確認沒問題,再拿衛生紙擦一遍,才敢把手放下去。
「不然省著拿來買參考書也可以。」王思維問,「你爸媽真的不給你錢了喔?」
李建宏對於夢想的執著,就是從開學第一天,班導要大家起身做自我介紹時,直截了當的說自己將來要成為一名律師,其他像是從哪裡來、幾歲、其他興趣愛好……都沒說,就又逕自坐下。
從國中時起,他的生活就只有上學、晚自習、補習,年年苦讀。
然而首考達不到第一志願的成績,他先是在家重考兩年,學測、指考都考,但屢屢失利,後來逼不得已才選擇一間私校入學就讀。
讀到現在大二,當家裏知道他依舊有在準備重考時,鬧了幾次家庭革命。
李建宏逼不得已,這才出去找打工,漸漸的也不參與班上的群體活動,每天就是宿舍、超商、圖書館,三點往返,真的把自己淡出成了個邊緣人。
「他們說,要是我沒有重考,早就已經畢業了,他們最多只能養我到大學畢業,所以就真的不給了。」
李建宏無奈地說,他也希望身邊最親的人支持他的夢想,不過現在對他的家人而言,只要有上法律系就好,哪管什麼名校不名校。
「你乾脆看要不要直接準備研究所洗學歷就好?」王思維很認真給他建議,「反正都是同樣的科系,又不是說跨科系考,那才累。」
李建宏抿著嘴搖搖頭,他們就這個問題其實討論不下數次。
但癥結點最根本的就是,重考之人的堅持。
「那不一樣,如果你現在從這個學校畢業了,那往後只要有人查你資料,一定會有紀錄啊,我想要我對外公開的履歷,全都是名校,這樣才好看。」
「好吧,你自己加油。」
王思維不說了,反正每每說到這裡,李建宏總像頭牛一樣倔,說什麼就是堅持自己那套理論。
氣氛變得僵硬,李建宏忽然又從藍色小包裡抽出一張濕紙巾,擦了擦自己的手,手背、手心,甚至是手前臂,全都擦過一遍。
看著李建宏的動作,王思維心裡思忖:飯還沒吃完,幹嘛沒事又擦手?
匆匆把晚餐吃完,王思維叮嚀他這次鬧鐘不要忘記設定,就背起包包離開餐廳,去社團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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