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人體油畫課開始。再次確認過整體後,我開始處理細節。
大部分的情況,五官會先被注意到,這是因為日常的視覺高度方便注意臉孔,而我們也會本能地去觀察旁人的相貌或神情。但當模特兒站在台座上時,與我們視覺水平最接近的部分其實是軀體與雙臂。相較之下,此時臉部就顯得相對細小。
主題若是人體,重點則在於全身的比例與姿態。若直接由臉部開始處理細節,便可能由於過分關注五官而忽略整體平衡,這是受到平時的視覺習慣制約所產生的結果。瑣碎細小的部分,應該最後再做,如此才能夠以整體的效果為依據,決定細節的多寡與強度。
很快便來到今天的最後一次休息時間。畫面大致處理完成。至於五官、頭髮、手指和腳趾,則依照畫面需求,適度地做了一些放鬆與取捨。
然而,胎記始終困擾著我。
剩下的時間足夠處理它,但大可選擇放手不做,同時我又矛盾地覺得刻意略過便無法對自己交代。
不過是個紫色的小橢圓形,怎麼這麼令人煩躁?我沾取顏料,幾次嘗試將畫筆靠近畫中女體光裸的腹部,卻沒能真正下定決心。短短數公分之距,我的筆尖無法再進分毫。
原本只是不必考慮的小事,如今捨棄胎記與如實描繪兩種念頭不停激烈交戰,我甚至一度浮現把整個人體塗成胎記顏色的可笑念頭。
胎記有種毫不掩飾的力量,令我難以承受。
對了,其他人呢?
其他人也畫了胎記嗎?或者乾脆地決定略過它?但是,在處理胎記以前,應該先把畫面都完成吧?同樣達到這個完成度的人又有多少呢?我突然想離開座位去看其他人的畫,但現在並非休息時間,此時四處走動只會造成困擾。再說,其他人的處理方式又與我何干?
我坐立難安。反覆猶豫之間,時間仍無聲前進。一轉眼,課堂已來到尾聲。我仍舊沒有畫上胎記。
模特兒下台、仔細裹上浴巾。趁著大家收拾畫具,她緩步走過一個個畫架,打量所有人的畫作。透過他人的畫筆看見自己的樣貌,想必十分有趣。她不時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在我的畫架前,她第一次停下了腳步。
她收斂輕鬆的態度,稍微瞇起眼,認真仔細地看著畫。
她會駐足,想必是因為我的完成度遠遠超過了其他的同學。很多人甚至還沒開始處理細節,一些不熟悉作畫步驟的人更是遠遠落後,而我幾乎可說是完工了呢。我確定自己的作品在眾人之中是相對突出的,因此感到有些虛榮。
她挺直了身子,收緊下巴、眉頭微蹙,似乎有些困惑。
我不經意地注意到,她的左手掌不知何時已輕輕按在下腹。那個部位現在被浴巾包裹著,裡面正是胎記的位置。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空洞。
在我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然崩解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