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東坡從黃州「量移汝洲」後,便已上書朝廷想告老還鄉,隨著太皇太后的重用(元佑元年),官職平步青雲,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政敵們無所不用其極的攻擊,此時告老還鄉的聲音,無時不刻在東坡的心裡迴盪著。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且儒家的用世之心仍在,因此外調杭州擔任知州(行政首長)。
之後東坡在穎州擔任知州半年後,宋哲宗元祐七年(西元1092年,東坡57歲)二月,朝廷告下,調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知揚州軍州事。在潁州前往揚州的途中,聽到當年在杭州任官時得力助手蘇堅,字伯固,號後湖居士,準備退休回到故鄉吳中(江浙一帶),勾起了自己告老還鄉的情緒,作《青玉案》送伯固。
青玉案 和賀方回韻送伯固還吳中
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犬、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鷗鷺,四橋盡是,老子經行處。
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作個歸期天已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
上片表達自己對吳中思念的情懷。
三年來我做夢都想回到吳中歸隱,如今讓黃犬代我傳書,跟隨著你去吳中,將我的消息告知好友們。當你走到松江渡口叫渡時,千萬不要驚動了海鷗與白鷺鷥,因為當我歸隱吳中時,他們都將會是我的朋友。蘇州四橋全都是我當年曾經遊覽的地方。
下片想像回到吳中的生活。
王維晚年隱居在陝西藍田,並於藍田清涼寺壁上畫《輞川圖》,表示林泉隱逸之閒情逸致,我常記得高人王維的詩句。老天必定會准許我歸鄉的安排,因為我身上的春衣還是朝雲一針一線縫製,而衣衫上面還淋著西湖的雨水。
「賀方回」:即賀鑄 ,字方回,北宋詞人。
「黃犬」:此句用《 晉書 ·陸機傳》:晉之陸機,蓄一犬,曰黃耳。機官京師,久無家音,疑有不測。一日,戲語犬曰:「汝能攜書馳取消息否?」犬喜,搖尾。機遂作書,盛以竹筒,系犬頸。犬經驛路,晝夜亟馳。家人見書,又反書陸機。犬即就路,越嶺翻山,馳往京師。其間千里之遙,人行往返五旬,而犬才二旬餘。後犬死,機葬之,名之曰黃耳塚。(可謂神犬 XD)
唐代白居易有侍姬小蠻,善舞。詞中用以代指東坡侍妾朝雲。春衫還是朝雲在杭州的針線,那西湖的濛濛春雨還曾把它潤濕過,見其地之風物念及其地,是人們共有的一種情感。
不直接說思念西湖,而說雨濕春衫,更加含蘊有致。正因為盼歸的心情是那樣強烈,以至連蒼天也深深感動,應會准許他的歸期。
東坡離開朝廷一部分原因是弟弟蘇轍為門下侍郎,門下侍郎是元豐時期改定官制前的參知政事,蘇轍至此,已經官拜副相了,而東坡是翰林學士,通常下一個官職就是宰相,兄弟將同時擔任宰相與副宰相,這是政敵們最不想見到的。
七月才到任揚州的東坡,八月中又收到朝廷詔令:召蘇軾還京為兵部尚書,兼差充南郊鹵簿使。東坡雖再三懇辭,但太皇太后終不准,元祐七年(西元1092年)九月,蘇軾以兵部尚書兼侍讀,再度還朝。
此時哲宗皇帝已是十八歲的青年,即位以來,太皇太后垂簾聽政,朝廷大臣,都當他是個不足論事的孩子,實際政務,非但沒有讓他插手,甚至不向他請示,內心所蘊藏的不滿與憤恨,造成後來不願聽取太皇太后時大臣們的任何建言,政治鬥爭腥風血雨。
九月初三,太皇太后高氏崩於壽康殿。預言:「官家(哲宗)要別用一番人了。」
朝廷告下「蘇軾罷禮部尚書任,以兩學士充河北西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出知定州軍州事」。東坡將行,九月十四日往別蘇轍於東府,時值深秋,冷雨蕭瑟,心情尤其沉重。還鄉之計似乎又遙遙無期了。
失意多年的新政派,個個摩拳擦掌,只待重執權柄,而元祐舊臣,只能泣血諫宣仁太皇太后維持政局的苦心,希望意氣用事的皇帝,能夠感悟。
四月十二日詔改元祐九年為紹聖元年(西元1094年),天下均明白新皇帝決然要紹述神宗時代的新政了。以人治為骨幹的政治體制裡,國家政策變更,必須從調整人事,汰舊換新下手,以司馬光開創「元祐更化」也是一樣。不過,紹聖朝的轉變,於人事更迭之外,另又挾著報復仇恨心理,皇帝要報復當年被太皇太后壓制、被大臣漠視的仇恨,而捲土重來的新政官僚們,則要報復這多年來被排擠在外的怨憤。
至紹聖元年閏四月初三日,朝廷告下定州,「蘇軾坐前掌制命,語涉譏訕,落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以左朝奉郎責知英州(廣東英德)軍州事。」這是東坡貶謫黃州時期的官職,宋朝祖傳體制不殺士大夫,因此對士大夫最重的懲罰便是貶謫嶺南,東坡烏臺詩案差點獲殺身之禍,此時被貶嶺南,最差的境遇都遇到了,時勢如此,沒有人能擋得了這一股滔天的逆流。
元朝陳秀明「東坡詩話錄」引東坡手記一則(前往嶺南途中):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余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徐州),作此詩,以陽關歌之。今復此夜,宿於贛(江西)上,方遷嶺表,獨歌此曲,聊復書之,以識一時之事,殊未覺有今日之悲,懸知有他日之喜也。《老子》的經典名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東坡此時已參透。
六月初七,因風大無法開船,留宿金陵(南京),崇因禪院長老宗襲,新造一尊觀世音菩薩聖像,法相莊嚴,東坡前往瞻拜,在觀音前許下一個心願:「吾如北歸,必將再過此地,當為大士作頌。」後來東坡如願以償,作《觀世音菩薩頌》如下
金陵崇因禪院長老宗襲,自以衣缽造觀世音像,極相好之妙。余南遷,過而禱焉,曰:「吾北歸當復過此,而為之頌。」建中靖國元年五月,自海南歸至金陵。乃作頌曰:
慈近乎仁,悲近乎義。忍近乎勇,憂近乎智。四者似之,而卒非是。有大圓覺,平等無二。無冤故仁,無親故義。無人故勇,無我故智。彼四雖近,有作有止。此四本無,有取無匱。有二長者,皆樂檀施。其一大富,千金日費。其一甚貧,百錢而已。我說二人,等無有異。籲觀世音,凈聖大士。遍滿空界,挈攜天地。大解脫力,非我敢議。若其四無,我亦如此。
還沒到貶所,朝廷又改了詔命:蘇軾落左承議郎,責授建昌軍同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英州(廣東英德),惠州(廣東惠陽),皆在廣南,都是大庾嶺外,東坡心裡毫無計較。只是萬里投荒,他沒有理由要拖累家人,事實上也無法帶全家前往,所以堅決要獨自一人前往貶所。經一番商議,最後決定,帶幼子蘇過一人同去,叫次子蘇迨帶領兩房到宜興去, 跟大哥蘇邁同居。是年,蘇過二十三歲,侍妾中唯有朝雲,她堅決不肯在這患難之中,離棄家主於不顧,於是一同前往。
紹聖元年(西元1094年,東坡59歲)九月,過大庾嶺(江西與廣東交界附近)。大庾嶺分隔內陸文明與南國蠻荒。在那個時代,人們對嶺外地方還很陌生,眾皆認是蠻荒瘴惡之地。東坡作「過大庾嶺詩」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淨。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
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頂,結髮受長生。
此次被貶,東坡對於榮辱已不再執著,「也無風雨也無晴」,從前種種就留在嶺北,嶺南生活又是新的開始,五年前在京師王定國的一場宴會上,與宇文柔奴的一席對話,「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此時東坡腦海裡迴盪著這句話。
過了大庾嶺,遂從南雄下始興,到韶州,過月華寺而至曹溪,一路遊山玩水。曹溪南華山南華寺,是唐朝禪宗六祖慧能的道場,原名寶林寺,後因戰亂毀壞,宋太祖開寶元年(西元968年),令修復全寺,賜名「南華禪寺」。東坡禮拜大鑑塔,塔藏六祖真身。西元1936年至1943年,近代名僧虛雲和尚駐錫南華寺。
紹聖元年十月初二,東坡一行人奔波千里,抵達惠州。
長子蘇邁在宜興,苦念南行的老父,大嶺隔絕,音訊難通,一家人憂愁不堪。東坡有個世交晚輩錢世雄(濟明),服官吳中,蘇邁來與世雄商量,世雄將此事與蘇州定慧院的長老守欽說起,該院淨人(未出家受戒)卓契順慨然願意擔當這個差使。
佛印和尚聽到卓契順南行的消息,也託他帶信。佛印此函,氣概不凡,不愧是東坡的知己朋友,書言:
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於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鈞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萬劫常住,永無墮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以驂駕鸞鶴,翱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入惡趣。
昔有問師佛法在甚麼處,師云: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疴矢刺撒處,沒理沒會處,死活不得處。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甚麼?
三世諸佛,只是一個有血性的漢子,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三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 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這是佛印與東坡最後一次的書信,隔年紹聖三年(西元1096年),他就離開了塵世。
嶺南荔枝因為楊貴妃而名聞天下,東坡是個吃貨,當然利用在惠州的時候,大吃特吃:「余在南中五年,每食荔枝,幾與飯相半。」甚至作詩:「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枇杷)楊梅次第新,日喫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也因為無處而不自得,享受生活,這些詩句傳到政敵眼中,無不憤憤,也埋下後續貶謫海南的遠因。
閒居無事,一日賞梅時,想起王昌齡的梅花詩,作《西江月》來詠梅。
前一篇詠物的作品我們介紹的是《水龍吟 似花還似非花》,柳絮與離別有關,東坡以其天才,次韻寫出了楊花的形態與神韻,而且別出心裁的採用擬人法,把物與人巧妙地結合起來;將物性與人情毫無痕跡地融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即物即人,兩不能別。」此篇詠梅,把梅花擬仙化。
西江月 梅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常嫌粉涴(ㄨㄛˋ ),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傅幹注:「公(東坡)自跋云:詩人王昌齡夢中作梅花詩。南海有珍禽(綠毛么鳳),名倒挂子,綠毛,如鸚鵡而小。惠州多梅花,故作此詞。」東坡認為倒挂子是從海上來的仙鳥。
開篇描繪梅花的姿態。
宋代因為嶺南尚未開發,而且如果得了瘴氣病容易致死,因此被貶嶺南的人,通常後事都會先安排好,這也是為什麼東坡當初要一個人前往惠州。
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下,更能對比出梅花高雅的姿態,如神仙般不受瘴氣影響而屹立不倒,因此說「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這麼特別的梅花,連海上的神仙都不時派遣「倒挂子」來探訪梅花,「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下片描寫梅花的神韻。
塗抹胭脂都還怕弄髒梅花潔白的臉龐,就算雨雪洗去妝色,也不會褪去那朱唇樣的紅色。梅花的高潔情操,已隨著清晨的霧氣一同散去,她不屑與梨花同入一夢。指梅花獨開獨謝,不與梨花同時。
「瘴霧」:猶瘴氣。南方山林中的濕熱之氣。
「涴」:沾污,弄髒。
「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東坡自注「詩人王昌齡,夢中作梅花詩。」
坊間解釋版本多擴大解釋為朝雲所作,主因「高情已逐曉雲空」,「曉雲」者,朝雲也。欣賞文學作品需從文字本身,不需穿鑿附會。
下篇預告:東坡因為朝雲而不願再聽的《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