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在苦難之中完成了自己,他少年時代就有兩種個性,一是儒家用世的志意,這是讀書人的傳統,對於國家民族的關心「士以天下為己任」。另一則是道家在精神上自我保全的一種操守,東坡小時讀到《莊子》說:「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宋史 蘇軾傳》)
《莊子 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藐姑射的山上,有一個得道的神人,肌肉皮膚像冰雪潔白,姿態非常美麗,洪水滔天而不會被淹死,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而他不會被傷害。這是超乎尋常的想像,也奠定了東坡堅守自己原則的精神,縱然在政治鬥爭下,也能保全精神上的完整。
東坡是在政治上受到挫折與打擊,通判杭州後才開始寫詞的,葉嘉瑩先生曾為東坡寫了三首絕句,用以概括其人生平與在詞的成就,我們就以此來回顧東坡詞。
攬轡登車慕范滂,神人姑射仰蒙莊。小詞餘力開新境,千古豪蘇擅勝場。
東坡小時候,母親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東坡侍側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東坡亦奮厲有當世志。程氏喜曰:「吾有子矣!」
這登車攬轡的故事是程夫人教兒子讀《後漢書 范滂傳》,節錄如下
范滂(ㄆㄤ)字孟博,汝南征羌人也。少厲清節,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祿四行。時冀州饑荒,盜賊群起,乃以滂為清詔使,案察之。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滂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掃跡斥逐,不與共朝。....建寧二年,遂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吳導至縣,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滂聞之,曰:「必為我也。」即自詣獄。
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綬,引與俱亡(想一起逃跑),曰:「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曰:「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滂弟)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滂父)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李膺、杜密,當時名賢),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
敘述東漢清廉正直的官吏范滂,因得罪於奸宦,而遭黨錮之禍,被下獄致死。范滂與家人訣別時,其母曰: 「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 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道盡了知識份子處於亂世的兩難與悲劇。
東坡開始詞之寫作,是從他到達杭州擔任通判之後開始的。於是,宦途失志、離別感傷之情,以及多年來隱藏心底的時空流轉之悲,如今都有了另一個抒發的出口。杭州催生了詞人東坡,而東坡將為詞打開更寬廣高遠的新境界,宋朝的王灼在其《碧雞漫志》裡評論東坡詞,是非常好的註解:
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長短句雖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與真情衰矣。東坡先生非醉心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道是無情是有情,錢塘萬裡看潮生。可知天海風濤曲,也雜人間怨斷聲。
王國維《人間詞話》:「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
鄭騫《漫談蘇辛異同》:「曠者,能擺脫之謂;豪者,能擔當之謂。能擺脫故能瀟灑,能擔當故能豪邁。這是性情襟抱上的事。......胸襟曠達的人,遇事總是從窄往寬裏想,寫起文學作品來也是如此......。與東坡相反,稼軒總是從寬往窄裏想,從寬往窄處寫。」
東坡天性中有兩種不同的特質,一是儒家用世之意,一是道家曠達的精神。當東坡仕途受挫之後,則其詞走向超曠的風格,便是必然之結果。「曠」,是東坡與其他詞人最主要的差別。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人賞東坡粗豪,吾賞東坡韶秀。韶秀是東坡佳處,粗豪則病也。」
南宋胡寅《酒邊詞序》:「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集)為皂隸,而柳氏為臺輿矣。」
東坡詞,逸懷浩氣,表現為清麗舒徐的筆調,無論是寫現實的挫折、無常的感慨、懷古幽思或夫妻兄弟朋友之情,言志述懷,都可以看見東坡的真性情,東坡詞已不是一般供人傳唱的歌詞,而是可以表現自我的文體,刻劃著東坡的生命體驗,自成一段特殊而深刻的生命歷程。
曾有論者批評東坡詞不及情,主因詞的本色派認為詞是在歌舞宴席上歌唱的,應該纏綿悱惻、傷春怨別,而東坡詞所抒發的情,絕少狹義的男女之情,即使同樣是寫美女,也不同於一般俗艷之脂粉,而別具高遠之情致,所寫都不是泛泛的贈伎之作,而是果然有惜別之情的作品。
夏敬觀《手批東坡詞》:
東坡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陳無己所謂「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
捋青搗甦俗偏好,曲港圓荷儷亦工。莫道先生疏格律,行雲流水見高風。
東坡在密州當知州時給朋友鮮于子駿的一封信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其有心在當日流行的詞風以外自拓新境的意圖可見一斑。東坡在詞之發展方面的成就,正是他的有意且能夠開拓的結果。而當時北宋詞壇的一般作者,並沒有能夠完全接受和追隨他的開拓。主因他們既沒有像東坡一樣過人的資質,也沒有開拓之理念的緣故,略舉各時期的詞來說明開拓的意圖,
密州時期,《江城子 老夫聊發少年狂》是其豪放的作品、《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意境婉麗而清遠;
徐州時期,《浣溪沙 麻葉層層檾葉光》抒寫田園風光、《永遇樂 明月如霜》以駢文對句開篇;
黃州時期,《水龍吟 似花還似非花》將柳絮擬人、《念奴嬌 大江東去》將詞拓展到歷史的長河。
回顧我們讀過的名篇,東坡往往在其中展現了他個人的精神和意境,「人生有別,歲月飄忽」是東坡一生在處理的課題。首先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抒發生離死別的哀歎。例如《江城子》,在這闋悼念亡一妻的作品裡,「不思量,自難忘」讓我們知道只要愛過,便永遠存在。《水調歌頭》這著名中秋懷念弟弟子由的詞裡頭,由明月觸發的離恨,轉化為在人世間「此情不渝」的精神「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時空流轉之悲,更造就了「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的《念奴嬌 大江東去》以及「多情卻被無情惱」的《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等名篇,也因為「多情」,東坡在生命旅途的荊棘中奮力前進,始終無法放棄。於是,不願屈就的意志引領他深思、自省、體悟,從而成就了更完整的人生,更成熟圓融的生命意境。
我們閱讀東坡詞,隨東坡走一段趟回歸心靈的路,知曉他在時光流轉中與我們一樣有著憂恐與不安,感受他多情生命裡脆弱又堅韌的一面,然而,平定人生波瀾的《定風波 人間常羨琢玉郎》,宇文柔奴的一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道盡了人生無論面對順境與逆境的哲學,看東坡如何發現生命的光彩,並隨他歸返心中最深層的情思。
這樣的過程裡,我們不知不覺的反照自身,檢視生命中的歡樂與憂愁,進而探索內心塵封已久的情感。也因為這樣的旅程,我們認識了東坡,認識東坡詞中的美麗與多情,認識不自我設限的心靈,是多麼的自由寬闊,進而我們有了更多的勇氣去面對自己生活所遭遇的一切。
最後,以東坡《自評文》劃下句點。
《自評文》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ㄍㄨˇ;波浪聲;比喻文思勃發),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甚他雖吾亦不能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