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東坡剛到黃州,沒有落腳處,只得在黃州的定惠院暫住,《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寫出劫後餘生的驚恐,但也顯示出寧守寂寞清冷也不肯攀高權貴,東坡的自信和不易被摧折的傲骨,表露無遺。
被貶謫的罪官,到達貶所,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向當地的長官「謁告」,當時的黃州知州是東海人徐大受,字君猷,對他非常禮遇。第二件事是要進上謝表,東坡寫得小心翼翼。
身為罪人,苦悶之情,不言而喻,幸有知州徐大受,對東坡百般關照。君猷,進士出身,個性通達,對待這位文名滿天下的謫官,禮遇周至,完全沒有長官與謫官之間任何形式的隔閡,使他毫無身在遷謫的感覺。
後來東坡寄徐大正(君猷之弟)的書信中言:「軾始謫黃州,舉眼無親,君猷一見,相待如骨肉,此意豈可忘哉。」以「相待如骨肉」言之,可見徐大受對其的細心關照與東坡的感念之情。徐大受至元豐六年(西元1083年)罷黃州任,兩人自元豐三年至元豐六年互動頻繁。宋人在一年節令中,最重寒食和重九。每逢佳節徐大受必邀東坡為座上賓(通常在黃州名勝涵輝樓或棲霞樓設宴),徐大受的盛情,讓東坡甚為感動。
兩人交遊頻繁,而東坡多関詞作記錄了兩人相處之情。元豐三年重陽節,蘇軾於黃州作《定風波 重陽括杜牧之詩》:
與客攜壺上翠微。 江涵秋影雁初飛。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
酩酊但酬佳節了。雲嶠。登臨不用怨斜暉。 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
引用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薇。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酪酊酬佳節,不用登臨送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這首詩是唐武宗會昌五年(西元845年)杜牧任池州刺史時的作品,任池州次史前,杜牧也曾遷謫至黃州任刺使,即使這首詩非黃州任上所作,卻也道出此生為塵世紛擾所困,力求心境開闊之感。東坡讀杜牧詩作亦是感同身受,同樣在困頓中欲求得心靈寧靜,同樣在重陽佳節有友人相伴。
「牛山何必更沾衣」引用晏子春秋典故。
景公遊于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
艾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晏子獨笑于旁,公刷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涕泣,子之獨笑,何也?」
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則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見一,諂諛之臣見二,此臣之所以獨竊笑也。」
像「登臨恨落暉」所感受到的人生無常,是古往今來盡皆如此的。既然並非今世才有此恨,就不必像齊景公那樣獨自傷感流淚。以齊景公的反例作結,表現了這種曠達中包含著一種苦澀。
從詞牌選擇可見東坡寓其心志於內,《詞牌釋例》:「定風波原唐教坊曲名,後用作詞調名。」《敦煌曲子詞 定風波》中有:「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語,可見此調取名之本義為定變亂。選用《定風波》詞牌,內心則希冀能平定動盪不安的人事糾紛。
東坡一家大小在烏臺詩案發生時,請弟弟子由幫忙照顧,此時於黃州已經安頓好自己,便請子由護送嫂侄及眷屬,循水路前往黃州。家眷來了,便不可再寄寓廟宇,卻也擔心一家的生活負擔,與章惇書中,坦白說道:「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黃州窮鄉僻壤,物價低)。然軾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東坡也是月光族)。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見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家人都來了,就不可能跟現在一個人一樣隨便吃)。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絶,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積蓄之後用了一年真的用完了)。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
遂搬進臨皋亭。臨臬亭在回車院中,回車院是公家宅院,為三司按臨黃州時所居的官邸,本來不是一個被譴滴的罪官可以住的。 據東坡於遷住臨臬亭後與鄂守朱壽昌書:「已遵居江上臨皋亭,酌江水飲之,皆公恩被之餘波。」似是壽昌向有關方面代他關說,才弄到手的。
臨皋亭住屋雖然狹小,但是門外的風景卻非常美。亭在江邊水驛上,亭下八十餘步便一是長江,滔滔江水,自上游亂流西下,浪擊江岸 ,濤聲晝夜不絕。對岸就是樊口,景色幽美如畫,東坡常常策杖江邊,獨自一人眺望天空渺渺的流雲和江上起伏的浪濤,不能不使他感到天地何等遼闊,而人卻這樣的渺小與無助。致范子豐書:「臨皋亭下,八十餘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自我解嘲)。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此時無官是身閒,但心還沒)。 問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 所以不如君者,上無兩稅及助役錢耳(不用繳稅)。」
雖然全家團聚,安居臨皋亭了,而東坡劫後餘生的心理,並不能夠馬上有所改善,依然在惶懼的情緒下,孤立於一切人事之外。 答李端叔書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 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閱讀佛道經典是東坡黃州時期心靈的寄託。偶爾動筆 ,自然流露些不會惹禍的佛家言語。如與程彝仲推官書兩篇如下:
闊別永久,多難流落,百事廢弛,不復通問。獨吾兄不忘疇昔,時枉遠書(雪中送炭),感怍不可言。仍審比來起居佳勝。又讀別紙所記寄山水園亭之勝,廢券閉目,如到其間,幸甚幸甚!吾兄潛德晚遇,當遂光大。惟厚自愛,慰朋友之望。
某與幼累皆安。子由頻得書無恙。元修去已久矣,今必還家。所要亭記,豈敢於吾兄有所惜,但多難畏人,不復作文字,惟時作僧佛語耳(不寫評論時事的文章)。千萬體察,非推辭也。遠書不欲盡言。所示自是一篇高文,大似把飯叫饑,聊發千里一笑。會合無期,臨書悽然。
一年將盡,蘇軾對於黃州的生活,漸能適應。所創作的詞篇,也慢慢平復初到黃州時的心情,可以欣賞外在風景了,作《南鄉子》。
南鄉子
晚景落瓊杯,照眼雲山翠作堆。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ㄌㄨˋ)醅(ㄆㄟ)。
春雨暗陽臺,亂灑歌樓濕粉腮。一陣東風來捲地,吹迴,落照江天一半開。
「晚景落瓊杯,照眼雲山翠作堆。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
「晚景」:夕陽。
「岷峨春雪浪」:寫四川岷山和峨眉山的積雪,春來溶化入岷江,南流入長江,激起江水如雪浪。〈與范子豐書〉:「臨皋亭下不數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岷峨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
「萬頃蒲萄漲淥醅」:「淥醅」,未過濾的酒,泛指酒綠。淥,清澈。語出李白《襄陽歌》: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
夕陽斜照倒映在精美的酒杯中,倒映在酒杯上青翠的雲山,把酒都染綠了,長江水初漲,是從我故鄉的雪融化而來,江面就像萬頃的葡萄美酒。
「春雨暗陽臺,亂灑歌樓濕粉腮。一陣東風來捲地,吹迴,落照江天一半開」
「陽臺」:此指歌樓。
「粉腮」:代指歌女。
倏忽而來的春雨,令人閃避不及,把歌女的臉蛋也淋濕了。 一陣春風捲地而來,吹散了雲雨,落日餘暉從雲縫中照射出來,把江面都染紅了。
下篇預告:東坡與徐君猷往來所創作的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