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坡被太皇太后起用,一年之內不斷升遷,除了感謝知遇之恩,也不安於如此快速升官,畢竟自己才脫離黃州罪官。當年離開黃州時,東坡留別鄰里的一闋詞《滿庭芳 歸去來兮》中寫到:「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堂前東坡親手栽種的幾株細柳生機盎然,願鄰里諸君都能因此惦記著我,不要剪去它柔嫩的枝條,而我也會惦記著大家,不時仍會傳話給各位,請你們常常代為晾曬我留下的漁蓑,也許哪一天,我又能夠歸來與大家相聚。
東坡一生重情,何況學堂的鄰里父老,是陪他一起度過人生最痛苦的階段,雖然現在位居人人稱羨的高官(翰林院),每當夜闌人靜,處理完勞心費神的公務後,「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便湧上心頭,現在的東坡不已經「功成名遂」了嗎?但「君恩未報」,何時才能「還鄉」,還是還鄉只是自己的夢想?作《如夢令》
如夢令 寄黃州楊使君二首
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後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
這一路的升遷,隨之而來便是政敵們無所不用其極的攻擊,東坡雖然自覺坦蕩蕩,極力闢謠,太皇太后也深知東坡兄弟在朝無多朋友,指控多非實情,但這些是是非非只要他在京師的一天就不會停止,三番兩次上書太皇太后求去,最後終於批准,「蘇軾罷翰林學士兼侍讀,除龍圖閣學士充浙西路兵馬鈐轄,知杭州軍州事。」
東坡於元祐四年七月三日到任。再度來杭,前後相距十五年,人事情況已有顯著的不同,不免有「湖山依舊,人事全非」的感觸。當年的同僚與友人,都已不在杭州了,現與之來往的,大多是些年輕後輩,使這半百的詩人太守,更有年華老去的悲哀。抵杭之初,重遊湖上,作《杭州題名》二首
元祐四年十月十七日,與曹晦之、晁子莊、徐得之、王元直、秦少章同來。時主僧皆出,庭戶寂然,徙倚久之。東坡書。
余十五年前,杖藜芒屨,往來南北山,此間魚鳥皆相識,況諸道人乎?再至,惘然皆晚生相對,但有愴恨。子瞻書。
東坡每到地方任官,總有天然災害,密州有蝗災、徐州有水災,此時到杭州後仍然有水災,幸得優秀的部屬齊心協力的整治,此次水災也處理得很好。
杭州任官時間有件軼事,某次東坡在審理一件債務的案子,有人欠綾絹錢二萬不還,被債主告到官裡。東坡傳來被告訊問。被告說:「我家以製扇為業,父親剛死,又遇今年入春以來,連雨天寒,所製的扇子賣不出去,並非故意不還。」東坡想了一下說 :「把你做的扇子拿來,我來替你發個利市。」一會兒扇子取到,東坡就中選取白色夾絹團扇二十柄,拿起判筆來各寫行書、草字、繪畫等等,當場跟被告說:「這些你拿去賣,應該有錢還債了。」被告一出衙門,立刻被圍觀的民眾搶購一空,晚來沒買到的還憤憤不平!
除了治水外,開濬西湖工程也是東坡任內大事。此乃杭州父老農民一百一十五人到官府請願,他們說:「西湖之利,上自運河,下及民田,億萬生聚飲食所資,非止為遊觀之美。而近年以來,水面日減,茭葑(水草,ㄐㄧㄠ ㄈㄥ)日滋,更二十年無西湖矣。」東坡道:「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復為人乎 !」於元祐五年四月二十九日,上「乞開杭州西湖狀」,朝廷也同意撥款。而讓東坡苦惱的是,湖上葑田面積有二十五萬丈之多,所撈出來的水草與濕泥,要怎麼處理呢?
幾經思量,除了取之於湖,用之於湖,沒有比此更為經濟的辦法。且湖上東西有堤,但是環湖一周,達三十里,南北往來,必須繞湖步行,非常不便,東坡因此定計,廢物利用,增築一條貫穿西湖南北的長堤。歷時半年,佔據一半湖面的葑田大部份剷除了,南北相通的長堤也築成。這條堤,起自南屏,北抵麯院風荷(此處都是荷花,又在此釀酒,因而名之)。東坡並未賦予堤名,到他離杭州任,林希接任後,才名之曰「蘇公堤」。
元祐六年二月二十八日,詔下蘇軾以翰林學士承旨召還。
這次詔命,係由宮中直接以中旨頒發,出於太皇太后的獨斷,事先未與宰輔商議,因此引起自宰相以下,滿朝的不悅。早在元祐五年底,太后兩次面諭執政,要召東坡還朝。翌年正月,就有召軾為吏部尚書的消息。
得到朝廷命令後,東坡一面上書懇辭,畢竟弟弟蘇轍已經貴為尚書右丞(副部長),如果東坡回朝任官,恐怕引起更多的攻擊,同時準備啟程赴京。於此同時,好友
越州太守錢勰(ㄒㄧㄝˊ字穆父),被調知瀛洲,路過杭州與東坡相聚,作《臨江仙》送他先行,對於仕宦生涯奔走四方,深有感慨。
臨江仙 送錢穆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東坡和錢穆父大約是在宋神宗熙寧末年結識,東坡《送穆越州》詩中說:「江海相忘十五年」,可見兩人之深交。元祐初年,兩人同在京師為官,詩酒唱酬,交往更密切。其後,錢穆父不見容於宗室貴戚,出守越州。東坡也因反對舊黨一昧廢除新法,且得罪程頤理學之門,遂令當權的舊黨人士難以容忍他,程門弟子也抨擊他,於是,隨錢穆父之後,東坡亦自請離京,出知杭州。歲月如流,「一別都門三改火」,兩人京城一別,此次杭州重聚,竟然已是別後的第三個寒食節了。這三年裡,錢穆父離京,奔波於吳越之間,現在又要遠赴瀛州(河北),真可說是「天涯踏盡紅塵」。
可是,縱然時空一再變換,始終不變的卻是穆父坦然無礙的心境「依然一笑作春溫」。錢穆父並未因調職而愁苦,依然面帶笑容,散發出春日般溫暖的神韻。這何嘗不也是東坡自己面對逆境的態度?
東坡引用白居易《贈元稹》的兩句詩:「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讚揚錢穆父以道自守,保持耿介風節的特質。「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說的是錢穆父不為升遷浮沉而憂喜,心情平靜無波瀾如古井之水,而其風骨更如秋竹有節,堅毅挺拔,不易摧折。
一般的送別詞,寫的多是行者因難留而寡歡,送者為惜別而傷感的情景,如我們在前面篇章讀過的東坡前期送別詞亦是如此。但東坡這首作品卻用不一樣的書寫角度,不渲染負面情緒,反而是以積極肯定的話語作別,以操守風節自勉,展現了他的胸襟。這樣的氣節,正是抵禦人生橫逆的重要力量。他們離開汴京,都是由於在朝好議論政事,遂招致言官抨擊而不得不的選擇。錢穆父先離京,出任越州知州 ,任上內修德行,外治州務,政績頗受讚頌。而東坡自請出知杭州,一則是為了息波瀾,存名節,不讓自己陷在政治爭鬥的泥沼之中;一則也是認為在朝徒增紛爭,無益蒼生,反倒不如治理地方,更能為天下百姓做事。因此,他深自認為自己的信念,操守與錢穆父是完全一樣的。所以詞中引用元白詩句作喻,恰恰切合兩人關係,元白二人以此自許相勉,蘇錢兩人亦當如是。
下片寫月夜送別情事。 錢穆父要去的瀛州在河北,屬於比較偏僻的郡縣,繁華不如越州。尤其自熙寧以來,瀛州先後遭遇旱災、地震等,赤地千里,五穀不收,百姓逃亡,情況愈發悽慘,到元祐年間仍未恢復元氣。因此,東坡深知好友此去瀛州,將要面臨的是頗為艱辛的工作,但士大夫秉持「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理應勇往直前。所以縱然不捨,東坡仍用積極的態度為朋友打氣,真誠的為他餞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所謂人生如寄,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人生在世,就像是旅行者短暫停留在旅途一般,每個人都是時空中的過客,行色匆促,我們都是客中送客,你是即將離去的行人,而我又何嘗能夠久留於此?而我也是行人,有一天也終將離此而去。所謂行與留,只是相對的情況,其實又有什麼分別呢?
詩詞的結語,往往最能看出境界。東坡寫給錢穆父的這首送別詞,表現了之前沒有的豁達,也揭示了一種精神力量,肯定人生的正面價值。而秉持著這樣的一種信念和操守,便能忘情於得失,雖遠行亦能安之若素,雖送別也能釋慮忘憂。
東坡離開杭州時,寫了一闕詞給方外友人參寥子。參寥子,道潛和尚,能文章,尤喜作詩。東坡守徐州時,由秦觀引薦,與東坡相識,為方外之交。參寥子雖出家為僧,但為人重情義,脾氣剛直,當面責人之過,不免給人難堪。東坡守杭州,建智果精舍,讓他居住。如今,邀人者反倒要離去了。離開湖光山色,人文風物皆美的杭州,告別性情相投的知心好友,這一次,東坡又有不同於以往的體悟。
八聲甘州 寄參寥子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以錢塘江潮水之來去寫起,面對大自然亙古不變的變化(潮來潮去、日昇日落),我們不免容易有「時光易逝,好景不常」的感受,這也是往昔東坡常有的時間憂慮。但現在東坡說「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古往今來,不斷流動的時間長河裡,萬事萬物總在變化,「古」曾經是「今」,「今」亦終必成「古」,所謂「今古」,如何思量?對時間的執著,都會使我們陷入許多無謂的煩惱。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誰像我這五十六歲的東坡老居士,以人生經驗換來了生活的智慧,能隨緣自適,把種種心機謀慮都忘去呢?能忘得失,超然物外,自然不再患得患失 ,而能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來去自如。這一次離杭返京,東坡的內心是怡然自在的。
東坡更想說的是,即使人生短暫無常,卻也有值得珍惜的事物,「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春日西湖景色之美,將是彼此永恆的記憶。而更令人珍惜的是我們永恆的情誼,由古至今,能夠成為知己好友,親密無間如你我一般的,實在是非常少見!曾經用心用情的對待一切,記取人間相遇的美好,此情此景便永恆不渝。
最後引用西晉謝安、羊曇的典故。謝安有退隱東山之志,但其志未遂就遇病而亡。其外甥羊曇曾追隨於他,「哀其零落歸山丘」,在其逝處慟哭而去。這裡東坡以謝安自喻,以羊曇喻參寥,我們約定好,他年我從東邊海道返回歸隱的志向一定要實現,免得老朋友像羊曇那樣在西州路上不堪回首地為我痛哭。
用世之心與退隱之志一直同時存在東坡的心裡,從篇頭的兩首《如夢令》可見一斑,身為一位士大夫,東坡仍是秉持著「達則兼善天下」的使命,只要能為國家或百姓做事,「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