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聽風的歌》:只把心思說出一半的文學

2020/02/1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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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是什麼?每當遇到這個問題時,我們總是第一個認為,語言是一種表達。然而,透過語言我們究竟表達了什麼?
寫文章並不是自我療養的手段,而只不過是對自我療養所做的微小嘗試而已。但是,要說得坦白真誠,卻非常困難,我越想說實話,正確的語言就越沉到黑暗深處去……我們努力想要認識的東西,和實際上認識的東西之間,橫跨著一道深淵。
村上春樹1978年發表的《聽風的歌》,除了是他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一本關於語言與寫作的小說。書中的「我」沒有名字,彷彿是個沒有語言的人。是一個就讀生物系的大學生。不知為何,他從小就很少說話。十四歲突然發了瘋似地說了三個月的話後,他發了一場高燒。之後,在高中畢業時,他決定成為一個只把心思說出一半的人。
有趣的是,在這本小說裡,儘管做出這表達的只有主角,但似乎所有的角色都是如此。或者,我們不如說,其實村上春樹大半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如此。
可以注意到,《聽風的歌》就像村上其他的作品一樣,人物間的對話十分簡短,且很少直接透露自己的心事。他們往往只是藉由比喻,或是景物短短的描寫來反映潛藏的心思。或者更簡單的手法是,讓角色開一個玩笑,或提出一個疑問使另一個角色陷入沈默的方式來表現無法被說或不願說出的感受。
只把話說出一半的手法,讓我們在看這本書中的對話時,常覺得在作品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彷彿是沒有重心的,就像漂泊者們偶然的相會一般。可是,在另一方面,透過平淡但時而深邃的言語,我們又可以感覺,這些漂泊者們儘管不清楚彼此的過去,在一些時刻裡,卻彷彿是彼此的知己一樣,甚至還散發一種強烈的羈絆。
漂泊,意味著偶遇。在村上的作品裡,與主角最親近的人常常都是透過一場意外而認識的。《聽風的歌》也不意外。在某一天,書中的「我」在常去的酒吧結識了一個酒醉昏迷的女人。在送完她回家後,原本沒打算深交的兩人又因為不同的巧合而不停相遇。漸漸地對彼此產生了興趣。開始了類似交往的日常。
在一步一步無意間接近的過程裡,他們慢慢發現彼此有一些共同的個性,有一些共同的興趣和經驗,例如聽唱片。同時,主角「我」也開始回憶以前自己交女朋友的經驗、往事。特別是關於上一個不明原因突然死去的女友。在另一方面,他也開始重新思索自己只把心思說出一半的想法,以及寫作的意義。儘管在他們一次又一次的邀約與對話中,我們可以聽出他們對彼此所懷抱的戀慕,但在他倆之間,始終沒有發生什麼。他們只是在一些時刻裡互相陪伴、傾聽的對象,說出在那個當下,能夠捕捉彼此的話語。彷彿那只是簡單的碰觸,平淡的會心一笑。
這種羈絆就像風一樣。他迎面而來,可是並不穿透人,只是輕輕地撫過後,便這麼離開了。在《聽風的歌》裡,人們的對話就像風與風之間的吹撫,文字與文字之間也只存在簡單的碰觸,沒有任何深入的解釋。
這種「簡單的碰觸」,只能把心思說出一半的感受,常常被我們理解成人們進入現代生活中的一種「疏離」。他背後反映的,是無人能夠理解的孤獨和找不到生活意義的空虛。但弔詭而令人糾結的是,「疏離」雖然讓人痛苦,可是也只有透過「疏離」,人彷彿才能獲得救贖。因為只有在這之中,我們才能重新發現自己的「個體」。
「疏離」的另外一項特色是,儘管孤獨,甚至空虛、感到無意義。但「疏離」不表示人的內在完全是寂靜的。相反地,或許是過於嘈雜、喧囂,就像《聽風的歌》裡,對話之外,主角漫漫長長的大段獨白一樣。只是這些事物在無所適從的生活裡得不到表達,甚至被迫沈默,只能說一半……用比較通俗的話來說,「疏離」除了帶來空虛、寂寞,它本身同時也是一種焦慮吧。
一個人安靜不動的時候,就會聽見很多人跟我說話……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爸爸、媽媽、學校老師、各式各樣的人……大都是討厭的事……
所謂的自己,其實從來不會只是自己。如果心靈的內涵,有一大部分是由語言構成的。那麼人的思想一開始便不是透過自己來進行,而是透過早被群體制訂、擁有一定意思、用法的語言所規範。也因此,自己在和自己進行對話時,自己從來不會只是在和自己的想法在交談,而是在和自己之中的「異己」不停交涉。換句話說,進行思考時,就是在不停處理、分析自己的語句中——那些潛藏的異己。特別處在一個多元、資訊爆炸的時代,這些異己——突然湧現的回憶、說話聲——就像噪音一樣,會不停干擾自己思維的運作。然而,一個人的思想、人格的深度正是在於能夠轉變這些噪音的干擾成為理念的養分,並使我們產生真正的個體化。
如果說「只把心思說出一半」的想法構成了人與人的「疏離」,那麼這種「疏離」所帶來的個體化,就是讓書中的主角「我」發現了,自己需要寫作的這一渴望。這一個或許能被稱為療癒、救贖的活動。就如村上在文中引自哈德費爾的句子:「寫文章這種作業,是對無法改變的自己,與包圍著自己的事物之間的距離,做一個確認。」確認什麼?就是確認自己究竟能以什麼樣的方式來作為一個個體去生存於這個複雜、充滿距離的世界。且我們永遠能確認的只能是彼此的距離,而無法透過書寫的方式去跨越那道溝通的深淵。因為我們注定是兩個不同的個體。
愛,和寫作一樣。至少在《聽風的歌》裡。「我」與女人所發展的愛情之所以是簡單碰觸的關係,是因為對村上來說,愛,或喜歡一個人,並不是為了讓兩人能在心底融合在一起,而是為了理解、欣賞、包容、愛惜自己與那個人的距離。
寫作,為了從語言——這個充滿異己的喧囂中掙脫,作家們寫下了一本又一本的作品。每一本書籍,雖然無法把每個作家心中所有的感受、想法完全傳遞給讀者,但透過文字的脈動,每個讀者都在書裡確認了他們與作家之間的距離。當村上在《聽風的歌》裡寫下:「我.喜歡.你們」時,這並不只意味著書中主角對所有角色、過去回憶的釋懷、包容,同時也意味作者對所有的讀者——不論他們讀了這本書能有什麼樣的體會——所做出的告白和接納。因為小說為每一個人提供了一個距離去好好地觀察所有可能存在於自己卻不被自己所理解的他者。包容了許多藏在心裡,無法獲得表達的聲音和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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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風的歌》,截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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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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