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江戶川亂步是日本文學史上重要的推理小說家。但或許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亂步的許多著名且影響巨大的作品,並不是推理小說。因為比起將構思的犯罪事件拆解,這些作品把「推理」的意涵更多是放在人性的探尋上。這些人性或許和犯罪的心理有關,或許沒有關,但多半和孤寂、恐懼、無法自拔的著迷、彷如見到鬼魅般的心理有深刻的關聯。
也因此,在亂步的許多作品裡,事件不會非常複雜。相反地,事件的原理可能十分簡單,但精巧。至於小說的人物,則擁有深刻、複雜的心思。
《人間椅子》便是其中一例。不過或許用「恐怖」一詞來理解是不夠精確的。對我來說,與其說亂步寫的東西是詭異的,不如說亂步把各種人們認為恐怖、詭異的事物,在文筆中給拆解了,進而讓我們對詭怪的事物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會。
《人間椅子》一開始登場的佳子,是一個富有名氣的作家。她收到一封厚重的來信,原以為是一般的仰慕信,或是仰慕者寫來求教的稿件。但看著看著,她愈來愈感到不安。信中自白的內容雖然迷人,文筆曼妙、細膩,然而若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則極為駭人。
寫這封信的人自稱是一位技術精湛的椅匠。專門製作高檔、樣式獨特的座椅、沙發。技術高超的他雖然為此感到自傲,卻常常陷入空虛的惆悵,還有龐大的自卑。這一方面是因為貧窮,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如怪物般的面貌和交際的寂寞。
這種負面的深沉,讓他將所有的心力放在椅子的打造上,每個部位都精心講究。完工後,必定自己試坐在上面,感受無與倫比的喜悅和想像每把椅子將會遇到的主人、客戶和環境。包含人們坐上去會有什麼樣的感受?會怎麼稱讚部位的感觸?椅子是被擺放在播放著古典音樂的大廳嗎?還是大家閨秀的閨房?抑或是高級飯店裡的奢華房間?旁邊是否擺著名家的油畫?等等諸如此類的想像,彌補了醜陋的現實帶給他的抑鬱和不滿。但隨著日複一日的打造和道別,這種想像慢慢地讓他感受到沈重的悲哀。儘管他為每把椅子付出那麼多心血,但沒有一把會留在他的身邊。
自己的熱愛,無法安慰自己,還反過來傷害了自己僅存的自尊。因為他暗示了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一切到頭來彷彿都是空的現實,而自己的熱愛不過是座充滿幻覺的殘骸。
就在自己再也無法承受的那一天,他想到一個讓自己獲得「救贖」的點子。
他將一把椅子做了改造,讓自己可以鑽入內部。一開始他覺得很詭異,因為裡面不但漆黑又很悶熱,但另一方面他無法抑制想要躲在椅子的那股衝動。隨著椅子的買賣,躲在椅子中的他輾轉被送到各種場所,趁著四下無人之際,偷偷離開椅子偷竊,又偷偷躲回椅子內部的行為讓他感到一種愉悅。但過不久他發現更讓他感到興奮的事情,卻是在椅中隔著皮革感受各種人們的氣息、肉體。特別當坐在椅上的是身材良好的異性時,更讓他得到從未有過的陶醉。在黑暗之中,靠著微微卻緊密的感觸,想像女子的容貌、肌膚,使他完全忘卻自己在現實中的寂寞。
讀者或許已經猜到佳子感到恐懼的原因了,這封自白信的目的,正是為了告訴佳子,自己就是躲藏在佳子寫作時,在書房中使用的那張椅子。經過多日的隱藏,渴望和她見上一面。
一想到自己坐著的椅子裡竟然藏了個男人,讓佳子驚恐不已,慌忙跑出書房準備報警。這時,家裡卻又突然收到一封「椅匠」的來信,上面告訴佳子自己是一個喜歡佳子作品的讀者,想要讓佳子過目自己的作品〈人間椅子〉,不過出於某些原因,作品的稿件先被寄出,這封求教信現在才被寄到,想請問佳子如果已經閱讀,有任何感想的話,希望再來信討論……
人間椅子的事件,就這樣在一股驚駭中結束了。小說的結尾,讀者就和佳子一樣,不知道究竟藏在椅子中的人是虛構出來的驚嚇,還是真的有一個人仍然躲在裡面。
我們可以這樣解釋,在亂步的《人間椅子》中,椅匠躲藏在椅子中是為了隱藏自己的存在。可是在逃避他人目光的同時,他又希望能獲得一種關係的虛擬。椅匠的衝動和愉悅,遂來自一種不想被人發現可又想與人親近的欲望。
我們可以說,這個作品讓人們可以在怪魅的想像中體會到一種至深的孤寂和空虛在人身上形成的影響。可讓我們反過來想想,《人間椅子》真的單純只是想講一個孤寂、空虛的人所產生出來的椅中幻想嗎?以及一種視角,讓我們去看待所謂的「病態人格」?
如果亂步只是想寫一種怪魅、獵奇內容的小說,那何必在最後讓「椅匠」的自白在書中成為要給佳子的稿件而已?何不就像《孤島之鬼》、《帕諾拉馬島綺譚》等作品將椅匠的自白直接寫成一個完整的虛構故事?
這種安排讓椅匠的自白變成不是單純的虛構,而是把書寫變成一場事件,而非單純的故事,進而觀察會對閱讀造成什麼影響。
《人間椅子》探討的除了是人身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另外便是這種情感和自白、書寫之間的關係。或者應該說,並非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讓人們產生書寫的衝動,而是反過來,自白、書寫的活動讓人持續生產一股股難以言喻、無法停止的情感和慾望。
這種不停流動、難以停止,甚至不停滲入的感覺,讓亂步的《人間椅子》儘管寫的是很可怕的故事和詭異的心境,但文字卻散發著無法抵抗的魅力,讓人想一直看下去。而我之所以說《人間椅子》探討了這種情感和書寫的關係,是因為作者最後告訴我們,這個椅匠的自白(書寫)不過是書中虛構的一起事件。但恐怖的在於引發裡面事件的稿件就和我手上的書是同樣一個名字:人間椅子。
我們不經會想,佳子真的只是書中的虛構人物嗎?因為難道佳子不會是我嗎?難道作者在書末的求教:「老師或已閱覽完畢,不知心得如何?」不正是在詢問我們的感想嗎?
我們或許以為文中「椅匠」的空虛、寂寥是一種只有在怪人、性格偏差者身上才會有的情感,但認真想想,亂步想講的「椅匠」的煩惱,或許正是許多作家身上的重負。文中,那一把把精心製作的「椅子」、「椅中世界」——也就是椅匠所說的那「神秘的觸感世界」——就是文字所構築的虛構世界。透過這虛構世界,作者躲在一個隱藏的世界裡間接地接觸讀者。由此觀之,《人間椅子》最驚悚的地方就在於:書中佳子坐的椅子中藏著一個人的事件,就像一種作者與讀者發生的「閱讀關係」。
這種「閱讀」就像我碰著他,他碰著我。但我卻毫不自知一樣,以為自己單純只是在閱讀一本書而已,卻不知道作者暗地裡透過文字在偷偷揣測我的內心,甚至勾引我的慾望、我的恐懼……。
或者,讓我們反過來猜想,亂步要反諷的並不是讀者對作者抱有浪漫、文青般的空虛幻想。而是反過來透過一封「仰慕者」的自白信,來反諷許多富有名氣的作家渴望獲得仰慕的幻想。並指出實質上,以為出自自己富有思想氣息的文筆,或許其實是自己被自己對讀者的想像所操控、引誘下的產物,但卻毫不自知。
或許對亂步而言,寫作,是為了讓所有的閱讀者參與自己的變形(就像椅匠把自己塞到他人坐在的椅子裡)。甚至,我們可以說,這篇小說之所以恐怖,是因為這篇小說打破了原本小說——作為一種虛構——所構成的作者和讀者的界線,進而破壞了原本我們對兩者的想像。寫作彷彿成了一種對真實世界的越軌和犯罪。因為在那個世界,他使想像和預設的界線在閱讀的過程破滅,進入現實。但平常我們正是因為知道小說是虛構的,所以才可以和故事的劇情——不論是否恐怖——保持一種距離,來進行所謂的「閱讀」。但寫下〈人間椅子〉稿件的「椅匠」卻沈浸在玩弄虛構和非虛構的差別所導致的驚駭,沈浸在破壞這種界線的愉悅。
換言之,「閱讀」失去了距離,變成不像是閱讀,而是宛若活生生的經驗,我們會不停詢問自己:究竟椅子裡是真的有人呢?還是那只是虛構的?而亂步更試圖讓大部分的人在閱讀這部作品時,都會隱隱察覺,恐怖的「椅匠」躲藏的地方不一定是在指所謂的「椅子」,而是在指任何一個很近卻不容易察覺的所在(書本)。
雖然不是推理小說。然而,這部作品發生的事件比很多推理小說的事件都還來的耐人尋味。因為這部作品在無意識間寫到了一種藏在書寫中的犯罪心理。或許亂步在這本書裡沒有寫出推理小說,卻在一場快要成為犯罪的驚嚇中,透露了創作推理小說為何吸引人的原因。而文字的感染力就像書中「椅匠」的孤獨和空洞,除了有美麗、深邃的一面,也蘊含可怕、讓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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