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睡翻了,川端康成還是一本正經

2022/12/11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睡美人》電影版海報
走進《睡美人》客棧,就是走入「佛界易入,魔界難入」的魔界。川端康成跟加西亞·馬奎斯都在這裡,發現生命的醜陋與光輝。
川端康成(1899-1972)在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日本第一位獲此項殊榮的小說家。
他的名作《古都》、《雪國》、《千隻鶴》,還有一再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的《伊豆的舞女》,都和他的諾貝爾獎得獎演講題目《我在美麗的日本》的主題相呼應。

日本纖細的哀愁

領獎回國被問到他自認為什麼會得獎的原因時,川端露齒而笑的說:大概是我反映出日本傳統文學的特點吧。
他在得獎演講大談特談日本的和歌與禪詩,說是因為他們反映出「日本纖細的哀愁的象徵,我覺得同我非常相近。」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雪國》開頭第一段就讓人感覺到美,而且是千軍萬馬被暫且按下不表的張力之美。
有妻有子的島村到長年下雪的鄉下散心,被會彈琴,會寫日記,喜歡閱讀的駒子吸引。然而,這個喜歡把「一切都是徒勞的」掛在嘴上的有錢公子哥兒,終究還是辜負了美麗的心。
辜負美麗的心,辜負美人,辜負青春好寫,那麼,如果是辜負青春的肉體呢?
川端在61歲發表的《睡美人》,談的就是美跟肉體,但是,是從黑暗面來談,散發出日本纖細的哀愁的濃濃「物哀」之感。

最為黑暗的思路

川端2歲喪父,3歲喪母,依靠祖父母為生,16歲失去所有親人,被遠親收養。
他從初中二年級就開始立志當小說家,廣泛閱讀經典和各式雜誌,並且把自己關於新體詩、短歌、俳句、作文等文章裝訂成冊保留下來。
易感多感的少年,很早就從文學當中去吸取溫暖,來面對冷清的人生。
川端喜歡的日本古籍《源氏物語》裡,宮廷貴族感時傷秋,對季節,對青春,對人世,對山川自然跟美的事物,都會發出超越實用和道德邊界的欣賞和讚歎。
所以,不美的,醜陋的,死亡的,也會在幽微之中散發出美的光芒。這就是所謂的「物哀」。
川端康成的朋友,作家三島由紀夫說得好:「人這東西,一旦鑽在美裡不出來,勢必不知不覺撞進世間最為黑暗的思路。」
川端的《睡美人》,就是想要鑽進美裡面去的老人,讓我們看到關於生命與青春的物哀。
《睡美人》小說開始的第一段是這樣寫的:
客棧的女人叮囑江口老人說:請不要惡作劇,也不要把手指伸進昏睡的姑娘嘴裡。

不會泯滅的少女

這是什麼客棧呢?
這是一個聽得到浪濤聲,蓋在懸崖邊只有兩個房間的老客棧。
客棧只招待熟客,熟客都是老人。客棧女人讓年輕女子服藥入眠,讓老人可以和青春的肉體過夜。
67歲的江口,有正常和樂的家庭。雖然身體跟精神都衰老,但是,他還是會被青春給吸引,想要親近卻不希望被質疑。
女人沉人睡眠,既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聽什麼。於是又好像對作為男人已不是女人對手的老人講述著一切,傾聽著一切。
變態吧。詭異吧。這也是日本的美麗之處嗎?
川端在《自誇十講》裡寫道:「如果能夠寫一位永世不會泯滅的少女的話,那麼我也不白活一生。」
川端康成風華正茂時期寫的小說裡的少女,個個都青春,懂事,體貼。但是,他們會被污辱,被損害,會凋零。只有沈睡中,不會耍任性的洛麗塔,永世不會被泯滅。
三島由紀夫寫的書評,名稱取得非常到位:《睡美人》是語言所能表達的意淫的極致。

魔界難入的小說

川端喜歡文學,喜歡美,也喜歡物,也喜歡搜集看得見摸得找的美麗的「物」。
他很喜歡他所珍藏的一休和尚親筆條幅,上面寫著:「佛界易入,魔界難入」。
《睡美人》顯然就是川端進入魔界的寫作之旅,江口去客棧五次,終究都對沈睡的少女待之以禮(其他感受社會輕蔑的老人就沒有那麼溫柔了)。
他想起自己愛過的人,想起過去,想起自己的衰老。文章最美之處,不是少女而是不斷入耳的濤聲:
風一陣陣地從房頂上掠過,但風聲不像剛才那樣給人一種冬之將至的感覺。拍擊懸崖的浪濤聲依然洶湧澎湃,然而聽起來卻覺得它變得柔和了。浪濤的餘韻就像從海上飄來的姑娘體內奏鳴的音樂,其中仿佛夾雜著姑娘手腕的脈搏以及心臟的跳動。老人恍若看到潔白的蝴蝶,和著音樂,從老人的眼簾裡翩翩起舞。
川端康成為人所熟知的女性角色大多有著嬌豔的紅,《睡美人》的少女們則是如同客棧厚重窗簾的暗紅色。還在青春,就已經黯淡。
旁邊一本正經的老人,反而在青灰色的臉上浮現淡淡的桃紅。

閃爍著美麗光輝

加西亞·馬奎斯因為受到《睡美人》的觸發,77歲的時候寫了架構類似,結局雖不中也不遠矣的《苦妓回憶錄》。
年老的谷崎潤一郎在小說《瘋癲老人日記 》裡面,不如有點夫子自道的說:「壞女人更讓我著迷」。這聽起來蠻適合想要,又不敢接近心儀女子的大男人,老男人的心理狀態描述。
瑪律克斯和川端筆下的睡美人跟苦妓,都不是惡女,不是壞女人。或者,他們就是?
因為他們一直都在沈睡中,重點是,主人翁看到他們的沈靜與聖潔,反而內心整個被洗滌過。
《苦妓回憶錄》的我,50歲之前,已經睡過514個女人。他想在90歲生日,送自己一個充滿瘋狂的夜晚。 但是,沈睡的少女,卻讓他陷入了「羞恥、傷感的情緒中」。
因為她,我在生命中第九十個年頭過去時第一次面對了自己的本性。
江口老人最後一次光臨客棧,淩晨發現旁邊的黑姑娘不知為何已經氣絕。女主人馬上幫他換另一個姑娘:「白姑娘裸露的身軀躺在那兒,閃爍著美麗的光輝」。

所謂享樂跟寬容

討論日本文化的經典之作《菊與刀》裡面談到,日本人長期處在高度緊張的生活狀態,日本社會對感官享樂的寬容就是對此的補償。
睡美人客棧不僅存在於半世紀前˙的日本,十五年前的哥倫比亞,現在應該還存在於不同的城市中。所謂享樂,所謂寬容,所謂補償,一直在翻新。
藝術家在變當中,發現了不變的道理,在不美當中發現了美。
這種美,提醒了我們,生命是複雜的,羞恥傷感年老色衰都可以得到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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