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谷崎潤一郎,林水福、徐雪蓉/譯,聯經,2015
「像我這樣通達情理的人,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病?」隱居先生無疑地眉頭深鎖,擔心要是讓人知道了是多麼難為情的壞事呀!如果我不是患同樣的病,以懷疑的眼光觀察隱居先生的話,隱居先生大概永遠不會將心中的秘密暴露出來吧!
──〈富美子之足〉
二十四歲發表〈刺青〉,三十三歲發表〈富美子之足〉,讀谷崎潤一郎很難忽略掉那自黑暗恐怖、醜惡怪異之處發覺極為反差的美學的觀點。如同他在四十七歲發表的《陰翳禮讚》談到的日式陰翳美學,比方壁龕製造室內陰暗處並從中產生神秘之美,或是藝妓將牙齒染黑、眉毛剃光是為襯托臉孔的白皙,到了《春琴抄》更可看見那陰翳美學推申至極致的神性層次。
就著這個角度來讀〈富美子之足〉或許會更看到谷崎在書寫時如何安排角色及其外型,在強烈反差之下意圖表達陰暗恐怖中的美學。敘事者宇之吉是主角隱居先生的遠親,前來投靠隱居先生之時,被隱居先生委託替妾富美子畫畫像。起初還覺得奇怪何以要替富美子畫人像,一來隱居先生不懂宇之吉所學的西洋畫,二來,富美子並不算真正的美人,甚至在敘事者的眼中有一種「下町趣味」(江戶時代武士和僧侶住在高處,下町則是商業區和庶民居住之處,這裡意指身分地位比較低的老百姓長相):
她的鼻子並非無缺點,有許多缺點反而形成另一種情調,加強了俊俏、固執女性的效果,我的意思是,這個女的要發揮這樣的美,必須有些缺貼,而且沒有其他不必要的缺點,臉的輪廓是蛋形,下巴尖,臉頰過分地抹殺情緒;不過,不是很堅硬的感覺,而每次說話時被嘴唇的運動牽動,肌肉鬆弛如波浪狀……
儘管臉部無處不是缺點,這樣的缺陷卻讓富美子看起來更靈動可人,還有著一雙應是畫中才有的美腿。敘事者和隱居先生同為「戀足癖」者,看到富美子居然能擺出歌川國貞畫作中的女人的姿態,彎曲的腳,向左傾斜的身體,彷彿輕輕一推就會傾倒的美人,甚至誇張稱歌川國貞是以富美子為臨摹對象而作畫的。這樣下町味的女人和一個患有肺結核、病懨懨的老頭子在一起,每每都見隱居先生如何哀求富美子擺出美腿刻意搔首弄姿,只是為了滿足其癖好的一瞬:一邊醜陋衰老,一邊美麗而潔白如象牙雕像之完美腳型,甚至是臨死前苦苦哀求富美子用腳踩住自己的額頭,在這樣的「踐踏」之下死去,文字讀來揉雜又可喜又可悲又好笑的情緒:
富美小姐如往常默默地,不高興的表情把腳放在病人的臉上。之後傍晚五點半隱居先生逝世,剛好兩小時半之間一直踩著,站到腳疲累,於是把長板凳搬到枕邊,右腳與左腳交互更換踩,隱居先生在那之間只有一次細聲地說:「謝謝!」
回頭讀出道作〈刺青〉一樣寫了對於女人的腳的戀慕,主角刺青師清吉多年前看到轎子上的女孩的素足,居然就這樣一眼瞬間地愛上那雙腳,多年後和腳的主人相遇,並願意將自己的靈魂化為一隻蜘蛛,刺進女孩的背上。這的「靈魂刺青」並非比喻,而是真的如魔法般融進了刺墨之中,讓女孩的成為如蜘蛛般,把男人都當成肥料吞吃的美女。
「老闆!我已經完全捨棄以往的膽怯。你首先會變成我的肥料。」女的瞳孔發出如劍的光芒。她的耳邊響起凱旋之歌。
谷崎小說中每每透露出其對女性的戀慕崇拜,可以「被踐踏」、「當肥料」,甚至甘願「被刺瞎」後再也看不見其他女人的樣貌,心裡只保留深愛的她的美麗樣貌。小說從具體摹寫進而提升至信仰的階段。恍然間我想起求學時眾多作家老師所言:一個作家畢生都在寫同一個命題。
如同一種癖好。
而且,能把一個命題寫好,寫深,讓它隨著你的生命境界而有不同層次,其實是很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