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談到死亡這檔事,再厲害的大人也會感到詞窮,畢竟這無法「經驗累積」,也沒有「過來人」現身說法,連「同理心」都很難培養,唯一能發揮的大概只有「想像力」,而無止盡的胡思亂想剛好讓人更...恐懼。
上網求救?一堆生命教育的主題繪本等著你,不過你也知道繪本那些「點到為止」或是蒙上一層美麗薄紗式的說法,已經無法招架現實生活中各種情緒和疑問的重擊,布滿裂紋的生活表面暗示著你,若無法和孩子談論生死,或許最大過不去的是自己。
翻開《讓孩子學會道別》這本與11歲女兒談論死亡的小書,沒有修飾也毫不矯情,從分享彼此感受開始,隨著作者的思緒流轉探觸各類議題;透過書裡的對話,我驚訝於「未知」這個本質,原來不只給人類帶來豐富的思想資產,也打破了任何階級與權力關係,誰都沒有比較多的資訊,在「死亡」之前人人平等。
有天我和女兒為某件事爭執不休,氣氛僵持好一陣子,最後我緩緩地告訴她:「媽媽這麼在意這件事,不是為了要講贏你或者證明我是對的。而是希望未來有天當我不在你身邊或離開的時候,妳能因為有了正確的觀念做出比較好的選擇,記得我們曾經有過這些討論,至少可以當個參考。」
原本氣沖沖的她突然回頭定睛看我:「妳幹嘛說這種話,妳為什麼會離開我?」
「我不是在說氣話,人一出生後就開始邁向死亡,每個人一直都在這條路上,不是嗎?」
「就算這樣,你為什麼突然這樣說,有發生甚麼事嗎?」我感覺女兒瞬間緊繃起來;記得她小時候我們曾為了寵物離世聊過死亡,顯然對這議題也需要隨著成長同步更新。
「真的沒發生什麼事,妳很害怕我離開嗎?是離開?還是死亡呢?」我問她。
「後面那個。」
「ㄟ,妳連說也不敢說啊。」
跳出事情框架,我把內心深處的擔憂赤裸裸雙手奉上,意外鬆動各自的堅持,於是我們一起轉個彎,開始這場談論死亡的對話。
我:你幹嘛不敢說死這個字?是因為害怕嗎?
女兒:不是說不吉祥嗎?我不會害怕死亡,但是會害怕『突然』死亡。
我:不吉祥的這種說法,我覺得就是一種逃避,暗示大家別再說下去,久而久之形成一種文化,在其他地方應該沒那麼忌諱。你還記得看過『可可夜總會』嗎?從墨西哥亡靈節為發想起源的故事,感覺就很溫馨歡樂。
女兒:我記得。那部片意思是被遺忘了才是真正的死亡;不然每個人都會死,死亡沒那麼特別的意思。
我:對啊,我自己蠻喜歡這個意義,『活在誰的心中』不再只是一種安慰說法而已,有些人死了之後還比活在世界上的時候被更多人想起,說到這點也還蠻諷刺的就是了。
女兒:誰啊?妳舉個例子。
我:像是一些偉人啊、革命先烈啊,或是各種迫害事件的受難者,小說、電影裡很多這種故事,身旁某個人死了之後,才開始讓大家回憶起過去點點滴滴。說到這裡,我突然聯想到富蘭克林說:『有些人25歲就死了,直到75歲才被埋葬』,妳猜猜看這是甚麼意思?
女兒:嗯,意思是「白活」嗎?還是生不如死?
我:應該是指失去自我的活著,無法追求勇氣和夢想的人生,其實跟死了沒甚麼兩樣。比較偏向妳說的「白活」,不過說不定這樣的人的確感覺生不如死,這句話應該是鼓勵大家要保留對人生的熱情和夢想吧。
女兒:對啊這就是我說害怕「突然」死亡的原因,如果是正常狀態,人變老了然後死亡,我覺得沒甚麼好怕的,可是我有想做的事情還沒做,或是還有「責任」照顧別人,我就會很害怕意外發生在我身上。
我:喔,我以為小孩不會這樣想耶。我的確就像妳說的這樣,本來想去高空彈跳、嘗試滑翔翼,可是看到那張切結書,我就會想到妳,然後想想算了,別冒險了;有時候想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就會想說等妳大一點再說吧,萬一發生甚麼事怎麼辦?這算是妳說的那種「責任」吧!
女兒:嗯,你可以不用這樣啦,去做妳想做的事啊。
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我就暫時排序風險比較低的活動就好啦。不過,難道「害怕意外」也是妳不敢嘗試很多新事物的原因嗎?其實年輕的時候沒有「責任」照顧誰啊,不就是希望你們盡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嗎?
女兒:嗯對耶…我現在的確沒有什麼責任,那我為什麼會害怕呢?可是媽媽,我同學的爸媽跟妳剛好相反,他們不希望小孩去做很危險的活動啊,那這到底誰對誰錯呢?
我:妳說的很好,我們剛剛聊了這麼多,這就是代表「死亡」對每個人的意義不同的最佳案例。我跟妳說個真實故事,有一個紐西蘭爸爸他到台灣來找他的兒子,因為他的兒子喜歡到世界各地爬山,結果來台灣爬阿里山之後就失蹤了,找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找到,但是他卻和幫助他的警察、原住民變成了好朋友,南投九二一重建還回來台灣幫忙蓋房子。後來有人問他會不會後悔讓孩子自己一個人到處爬山探險,他說:「至少兒子死在他最愛的山林裡,到死前都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女兒:挖,好感動喔,妳也這樣想嗎?
我:嗯,我的確是這樣想,可是我每次看《眠月之山:一個紐西蘭父親的台灣尋子奇緣》(Mountain of the Sleeping Moon)就會眼淚一直流,偷偷跟妳說一個祕密,我其實會「預想」很多情境讓自己做心理準備,因為我知道太難太難承受失去自己深愛的人了。
女兒:嗯,妳不要再亂想了,就算我們分開也一定會記得彼此。可是媽媽,妳看活到一百歲的阿祖,有時候會忘記現在發生的事,也會忘記我們是誰,要想很久才想得起來,活得很久就很好嗎?
我:記不記得阿嬤說她每次推著阿祖去社區中庭時,總會有許多年輕老人們又是拍手又是驚嘆地圍繞阿祖,爭先恐後地過來摸摸她的手「沾沾福氣」。在大部分人心中,阿祖只有一般老化、退化,無病無痛,算是非常健康的人瑞,但是我不知道阿祖心裡面真正的想法,現在她不太能出門,有時候她看到我就會很容易哭,跟以前我印象中開朗的她很不一樣;不過她會說:「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妳們要常來看我喔。」我無法判斷到底她是因為想要繼續這樣的人生,還是因為恐懼未知的死亡,所以想要活下去。
女兒:嗯,人好像不能決定自己何時死亡,難怪老人們都很怕死,那種很接近又不知道何時的感覺,我想起來也很不舒服。
我:我最近看一本法國媽媽也是跟11歲女兒討論死亡的小書,書裡面有一句話:『說到死亡,我們能作主的地方很少。』所以就應該把握自己自己「活」的時候啊
女兒:自殺算是自己決定要死亡的方法吧!
我:嗯,自殺跟安樂死都算是吧,安樂死在某些國家是可以申請也是合法的,妳還記得傅達仁爺爺去瑞士申請安樂死的新聞嗎?還有最近在談「放棄急救」的新聞,我也在想誰可以替自己決定生死呢?
女兒:我記得那些新聞,可是那些都跟老了之後覺得身體不舒服才有這些問題。我想說的是上次跟爸爸一起看「神風特攻隊」的電影,還有恐怖攻擊的那種自殺行為。
我:挖,這些自殺式攻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妳為什麼會提到這個呢?而不是社會新聞裡常報導的那些自殺事件。
女兒:妳不覺得很奇怪嗎?自殺攻擊就是英雄,自己自殺就會被說不勇敢,難道勇不勇敢也是別人認定的嗎?
我:嗯,聽起來妳覺得有點不服氣?也許大家認為用「勇敢」去形容這樣的行為是一種鼓勵意味,為了不誤導別人,我們討論自殺的時候會非常小心。
女兒: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要完全沒有夢想、沒有期待才會想結束一切,自殺也會痛苦,當那個人決定要這麼做的時候,一定有很大的決心吧。
我:妳提了一個好問題耶!我想到法國有本小說《找死專賣店》(Le Magasin des Suicides),後來也改編成動畫非常好看,裡面就有提到妳好奇的問題。等妳到12歲,我們一起看這部動畫,說不定我們能找到更多想法,而不是只限於自己的想像和經驗。
女兒:抗議抗議!為什麼要設定12歲啊?
我:唉呦,這麼重要的議題需要好好思考耶,妳就當作是讓大人準備久一點、多一點,不然怎麼招架小孩子那麼多問題!
喝口水,我們母女倆暫時打住聊到這裡,回到最初爭執的事件我發現自己心頭竟然輕鬆許多。把日常生活的細節放在人生漫長(而且還不斷地被醫學延長)的旅程裡,似乎比較容易做出「優先排序」,實踐「抓大放小」的原則,這樣的判斷放在其他人際關係裡也很實用,面對生活紛沓而來的大小雜事,顯得更從容自在,自己創造時間上、心理上的「餘裕」,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出生那刻起就是死亡倒數,只是我們不知道數字有多少,想到這裡,還能浪費時間在不對的人事物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