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阿鼻劍前傳(一)封印重啟
很好看的書,一層好看是書雖然很厚拿起來有點重,但裡面字很大,行距也很寬,對我這樣老花的人來說非常友善。看起來舒服,年紀加上我可能手機玩太多玩到眼睛提早快報銷,字大間距大真的舒服。
另一個好看是故事很快速流暢,文字也很簡潔,看了舒服。
總之是本輕鬆好看的書。
我覺得武俠還未死,這些年還是很多人寫,特別很多是有點年紀的人跳下來寫,上官鼎年輕時寫過尚且不說,樓蘭未,王駿,到現在馬利(郝明義),都寫了武俠小說出版。
這不代表什麼武俠是個偉大的文類,華人特有的瑰寶之類,我覺得就只是人到了一個年紀,有些忘不掉的念頭,有些還想交待的事物想對大眾說,會回到某種曾經熟悉的,而且認為大眾都願意看能夠看的體裁,目前就是武俠。
再過幾十年,現在讀網路文學讀輕小說長大的人,一定會有人回頭來寫輕小說網路小說。
看武俠小說有時是不斷提醒我,很多遺忘的事情。
例如看這本阿鼻劍前傳(對不起以下暴雷,很介意的朋友請看到這就好)。
這本是愛情小說也是少年成長小說(這個書封底寫的不是我暴雷分析),主角(主敘者)離家到江湖冒險,遇上了一個隱居深山的少女,有純純的愛。但少女失蹤,主角又遇到一個魔女,魔女引誘他上了床,之後主角反而信念崩潰不想活。
因為他覺得對不起原來純純的愛的女友。
我看得時候覺得怎麼會這樣,我不太能接受。我比較覺得符合人性的是戚建邦<左道書>裡寫的那種,純純的(暗戀)女友和魔女,主角面對這樣的情況會困擾,會徬徨,但沒有因為這樣就想死。
但或許有人真的覺得這樣純純的愛就毀掉了。這事情是很嚴重的。
阿鼻劍提醒了我,雖然我覺得<左道書>裡的情況比較符合一般人性,但有人就是不一樣。
或者像樓蘭未的<光明行>,我一直問他最初的幻象是什麼,這本書裡最重要最終要譴責的是什麼?我最後理解了,就是很單純的為什麼宗教都說是要讓人好,但這些一神教卻彼此對立,造成這麼多的戰爭傷害死亡。
活到中年,沒什麼成就,也經歷過一些辛苦,很多事情無可奈何,所以讓我也產生了某種萬物不驚的心理,很多事情都只要推到無可奈何上頭去,不要太認真看也不要太認真想,認真只有痛苦,而且還是無可奈何。
但阿鼻劍和光明行這樣個性激烈的作品,反而一再地提醒我,有些東西很重要有些東西很重要......
整體來說,撇開鄭問漫畫的印象,阿鼻劍前傳讓我聯想到的反而是電影「劍雨」。裡面有各樣的形象特異的壞人,恐怖怪異兼有之,但故事的核心反而很乾淨樸素,就是一個少年,關於愛情的懵懂經驗,對於強者我朋友的純真懷念。
雜論:無明的愛
為什麼不相信夢姑對虛竹是真愛?
夢姑和虛竹是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裡的人物。迂腐守戒的和尚虛竹,被蠻橫任性的老婆婆天山童姥抓來,看他不順眼,於是逼他破戒,逼他喝酒吃肉殺人,但虛竹還是覺得自己是被逼被騙所以犯戒,佛祖可能還能原諒云云。最後童姥把虛竹關在漆黑無光的冰窖,綁架下藥送了個小姑娘進去,小姑娘恍惚害怕需要溫暖,虛竹基於憐惜,終於從勾勾手到擁抱……虛竹終於破了戒。
(冰窖的情況金庸沒有太詳細的描寫,但多年後我看李安的斷背山,那冰封的高山雪嶺,不就是時空更巨大的冰窖。)
虛竹容貌醜陋,而被抓來的小姑娘是西夏的公主,兩人身分很不匹配,看網路文有人說,兩人之間只是性不是愛,也有人分析,虛竹雖然入江湖時是個貧賤的底層人,但經過一番奇遇之後,成了當時江湖上勢力龐大的門派的唯一繼承人,公主和虛竹是另一種巧妙的政治聯姻。
但我不喜歡上面的說法。我相信兩人是真的愛。愛不是只建立在視覺之上,只是筆墨難以形容(也可能我們的文化傾向封閉我們對身體的感覺,連視覺描寫也都往往是隔一層的,如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色相之外,連金庸這樣的妙筆,都很難描寫得很豐富。但明明其實我們都感動於情人的擁抱的感覺,身體的溫度,肌膚的觸感,沉睡時的呼聲,流汗的氣味……
愛為什麼一定要奠基於美貌?愛為什麼不能基於寒冷寂寞下的觸感,香氣,還有最重要的善良與憐惜。
我寧願相信夢姑是沒有長相的(金庸真的沒說,金老爺子這麼會描述美女長相,為何單單不寫夢姑容貌?),相較於段譽,只因為外貌就愛上了,虛竹的愛是觸覺的,是氣味的,聽覺的。金庸說天龍八部只是在寫有情皆苦,何謂有情,就色香聲味觸法,色給了段譽,香聲味觸給了虛竹,而上面都不是的給了喬峰(喬峰和阿朱的愛莫名其妙,喬峰不愛女色,且阿朱是個化妝大師,根本搞不清楚她長怎樣,喬峰和阿朱也沒有身體的接觸,但阿朱因喬峰而死,喬峰因阿朱而失去雄心壯志,莫不是愛。)
或更甚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猜童姥也是愛虛竹的,如果童姥沒有和李秋水同歸於盡,還能活到很久很久以後,會不會回頭看這段虐待虛竹的日子,也會同郭芙一般,在無人之時輕輕地一聲喟嘆。
雜論:談溫瑞安之於我
上期沈默談過,客觀評價我完全認同,這期我只是來談談我個人對溫瑞安的愛恨交纏終至兩忘煙水的心路歷程。
1. 人生若只如初見
還是要說,十幾歲時初見溫瑞安的武俠小說是很驚心的。還記得那應該是國中升高中的無事暑假,我在鄉里的小圖書館,在生鏽的簡陋鐵架上找到一本七大寇系列的闖將,翻看之下被他特殊的敘事文字給吸引。但圖書館裡就只有這一本,所以在我心中變成一個像是一個夢幻逸品般的存在,在心裡記著這個名字,日後有機會一定要找來看完(當時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很多家祭無忘告乃翁的作品)。一直到考上大學,才在大學圖書館找到比較多的溫瑞安小說,此外我到那時也懂得世界上有所謂租書店這種地方了。
看到大學要畢業,應該把當時所有溫瑞安小說都看完了,但到後來,看溫瑞安的書變得頭痛起來。要形容,就是暈車,就是在九拐十八彎的山路上坐上漫漫一程的感覺。不是比喻,是真實的身體感覺。(日後再一次給我這種頭暈感的是孫曉。)
溫瑞安一開始嚇到我的是文字。接觸到溫瑞安以前,我只看過金庸和少數幾套古龍(主要是有改編電視電影的作品),國高中時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很文藝腔的筆法寫武俠,而且還寫得很精彩,真的嚇到我了,心嚮往之。(第一個將文字藝術化的應該是古龍,看得出來溫瑞安是從古龍那邊受到啟發,但就我個人來說,我不太喜歡古龍,我比較喜歡溫瑞安。)
到大學看神洲奇俠傳是開了我另一扇門。神洲奇俠寫的是大俠蕭秋水一家為了救保護岳(飛)母而遭到黑白勢力滅門,蕭秋水帶著一幫外頭結義兄弟求生復仇的故事。但小說裡有很多很生活的對話和場景,即使是當時沒有受過啥文學訓練的我,也可以猜到這套書其實是以身邊人物為樣板寫的。這真的是給我開了很大一扇門,讓我知道寫小說其實是可以影射生活的。不只神洲奇俠這樣的早期作品如此,我後來在租書店有一本看一本的新書,印象中是萬盛出版的書裡,每一本書的最後,都會有短短一兩百字吧,交待溫瑞安寫這本書時現實生活的一些事。由此彷彿也可以看到溫瑞安寫這書的心境,產生某些小說本文以外的聯想。例如我現在還印象很深,是有一本好像還講了方娥真出嫁了。溫在書末寫了一篇我總是逆著風的方向前進的小短文寫這事。
方娥真是誰?是當時溫瑞安每一本每一部小說裡都會有的最美麗最溫柔最堅強最有智慧集所有美德於一身的女主角。但最後告訴我,這個女主角嫁人了,沒有說為什麼,可是我當時看到也為之心酸。
溫瑞安這樣寫小說,其實有其獨特意義,金庸的小說是政論,金庸的小說裡並沒有太多個人生活,武俠是借古諷今。古龍和溫瑞安不同,是把自己寫進小說。而溫瑞安又和古龍不一樣,古龍的小說有很強的個人性,把武俠小說放回了對於個人、對於自我的追索上面。而溫瑞安是:我表面上寫的是古代的武俠,但其實現代也是這樣活著。武俠不是只存在古代,是現代。
古龍之後黃易之前,二十年,撐住武俠小說這個類型的,只有溫瑞安。
溫瑞安,真正迷人的地方是告訴我,現代,我生活的這個現實裡,也可以是烏托邦。
烏托邦,就一定要談談當時的神州社。
2.烏托邦幻滅王國
我大學時迷溫瑞安,除了小說之外,也看了溫瑞安其他作品,山河錄可能是我至今為止唯一讀過多遍的詩集(好啦,我對詩的品味就是這麼淺),此外還有買到兩本神洲社當時的社刊。那時真的看得熱血沸騰,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能夠加入神洲社(不過當時我也沒想過其實就算我生在當年也考不上台大……)
神洲詩社,是溫瑞安和幾個朋友創的文學社團,當時是和朱家姐妹等人的三三集團一樣重要的兩大「志在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青年社團」。
神洲社給我的烏托邦美夢是什麼?看看「神洲奇俠傳」就可以知道。一個人,身邊有美麗善良的知己,有一群(捧著自己的)兄弟,共同為了某種理想(復興中華文化)努力。
這樣的現實烏托邦夢想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也好想加入這樣的社團,有可以信任的朋友,有共同努力的目標,活得很充實很快樂。
但神洲社並沒有好的下場。溫瑞安書沒念完,就被人密告「為匪宣傳」,被警總抓去拘留了三個月,最後被判驅逐出境。
這段經歷對照的作品是「刀叢裡的詩」。寫大俠龔龍頭被抓入獄,葉紅(應該是影射武俠知名研究者葉洪生)及身邊幾個兄弟知己奮力營救的故事。溫瑞安的書很多很長沒有完結,如果只想看一本略知溫瑞安的風格優點的話,我個人推薦讀這本。
溫瑞安我個人覺得好看的作品只有初期到刀叢裡的詩為止,被驅逐出境之後到香港,後期到大陸,皆只是不斷重複自我,鬼打牆而已。早期作品:四大名捕會京師,我覺得是比古龍的陸小鳳和楚留香系列更嚴謹的偵探武俠;神洲奇俠傳,雖然坑坑疤疤,但影射了現時的神洲烏托邦令人神往。可是之後的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寫得更好更漂亮,但情節上只是不斷的重複著背叛,背叛,以及更多的背叛,沒有任何新意,不斷自我重複,不知道如何結局,看到後來真的有暈車感。重複的風景,陳悶無意義的困境。
我只能感嘆,警總毀掉了一個作家(雖然警總毀掉的不只一個作家,還有其它很多作家甚至是整個的通俗武俠及漫畫文化發展,溫瑞安放在這個脈絡裡其實也不算特殊)。溫瑞安的小說,停格在神洲夢碎,被驅逐離台的那個時間點。往後剩餘的幾十年,溫瑞安寫的,只有背叛。
然而真的全是警總的錯?全是背叛者的錯?
第一次讓我心生疑慮其實也是溫瑞安自己在書裡寫的,在說英雄系列書後,溫瑞安有寫過一篇他和金庸書信往返的事,金庸提到,不要這麼輕易地說朋友背叛。
我開始思考這事:金庸說得也對啊,很多事情不是只有二分法,當時戒嚴的政治氛圍下,怎麼能怪那些沒有死忠支持他的朋友,這樣寫不厚道。但被密告入獄應該是溫瑞安一生傷痕,他耽溺在這個傷痕中也是情有可原。
之後我就放下溫瑞安了,沒有再追他的作品,畢竟一直暈車。
不過後來陸續看到一些消息,似乎溫瑞安冤案不是這麼簡單。這些我推薦可以去看藏書家黃震南先生(筆名:黃葉飄,有著作「台灣史上最有梗的台灣史」)爬梳整理寫的「神洲夢斷,挑燈尋夢」一文。
我沒有黃震南講的客氣,我猜想,神洲社後來就是被溫瑞安搞成邪教。動不動開批鬥大會,社員們荒廢學業,背債賣書,只有獨尊溫瑞安和方娥真,而且和所有邪教一樣,教主一旦變得獨裁造神,一定裡面有亂七八糟的事,為匪宣傳應該只是個藉口,要是我是家長,我小孩或親友跟著你溫瑞安不讀書,背債賣溫瑞安的書,我也一定找理由想要搞你,驅逐出境其實剛好而已。以警總來說,真的是為匪宣傳,怎麼可能只是驅逐出境而已。
從此後有好幾年,我想到溫瑞安都是很憤怒的。雖然我沒有參與過神洲社,但我總覺得溫瑞安毀壞了我的夢想。
直到我慢慢反省自己的人生其實也當過其他人的壞人為止。我慢慢理解,我的憤怒其實是對於我自身的羞愧,羞愧於我年輕時怎麼這麼笨,會去相信這樣邪教般單純的東西(天真單純是邪教的溫床)。壞人到處都有,溫瑞安只是夠有才氣,夠有運氣,曾經站上了教主的位置,但人就只是人,人就是有了權力就會腐爛的東西,溫瑞安不是什麼特例(想想麻原彰晃真理教等等太多太多),我真正不能面對的不是溫瑞安,是那個單純愚蠢的自己,更難面對的是其實是那個天真愚蠢而且一樣壞的自己。
黃昏星是神洲社的副社,前幾年寫了一本書。書裡很奇妙的沒有怨恨批判,反而是透著懷念眷戀。
看著黃昏星,我慢慢懂了,也慢慢氣消了。
有人說路上的乞丐都是假的,背後有集團操作的,那些在火車站裡借錢回家的,沒錢吃飯的,都是假的,這些人的收入比我這樣上班族要高。
可是當我心生憐憫,借錢給錢的時候,我內心還是充實快樂的。
這樣就好。
烏托邦可能存在,可是我們人啊!不配活在那裡。但我們還是要相信有烏托邦。
否則,當個人還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