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月讀《聊齋》，狐仙愛情的N種可能

說到《聊齋》，你的第一直覺是哪種鬼魅精怪呢？一般來說除非你想到的是樹妖姥姥或厲鬼，否則《聊齋》創造的妖怪大多與「美」脫不了關係，以女鬼來說，楚楚可憐的聶小倩就和印象中白衣飄飄長髮垂地會從電視爬出來那種鬼有很大落差！這本著作，寫盡了神鬼妖仙、花精狐媚的可親可愛。鬼月讀聊齋，顛覆你對妖和鬼的可怕想像，今天主題是《聊齋》裡最迷人的一種妖怪──狐仙。

近年來影視裡詮釋狐仙，大多強化其神秘、美艷、情真的形象，比如《三生三世時里桃花》裡面美麗勇敢的女主角白淺，為愛為情不顧一切，將我們對狐仙的專情印象具象化為女主角度「情劫」之苦。日韓也有許多相關作品，由李棟旭飾演的《九尾狐傳》，就在說一隻九尾狐等待愛人六百年的故事。

《聊齋》作者蒲松齡不僅是鬼故事大王，更可謂愛狐人士，書裡提到狐仙的篇目繁多，成功塑造了我們對人狐之戀的嚮往。同時，身為萬年考生的他[1]，對於讀書人身分的嘲弄不遺餘力，因此《聊齋》裡出現大量表裡不一的書生，他們可憎可厭的形象，多數時候與情真可愛的狐仙成為對比，當然，偶爾也有例外。我們就以〈阿繡〉、〈黃九郎〉和〈醜狐〉三篇，一窺狐仙形象。

[1]讀書人考試不順的有很多，但蒲松齡光是「鄉試」就屢屢不中，在新手村徘徊不去，46歲才補為廩膳生，71歲補為貢生。（參考維基百科）

〈阿繡〉的故事始於一個讀書人對正妹的迷戀，這位主角姓劉。劉生迷戀雜貨店店主女兒阿繡，每天都去找她買東西，阿繡也故意哄抬價位戲弄他，而劉生如稱職工具人似的照買不誤。第二年，卻聽說阿繡許給了別人，劉生傷心不已，希望世上有第二個阿繡。這時媒人來推薦另一個姓黃的女子，不斷鼓吹她有多正，劉生半信半疑地去了，發現她竟然就是阿繡，衣服甚至和幾年前穿得一樣！從此每天和她密會。（聽到這裡有沒有發現，鬼故事的場景搭好了？）

僕人偷偷跟著他，發現這事不對勁，跟他說此女必為妖物，而且她面色過白、臉頰太瘦，不如阿繡美。劉生這時才清醒過來，非常害怕，和僕人準備陷阱要等待假阿繡。假阿繡當然察覺到了，原來她狐仙，她說既然你不信任我我就走吧，走前還預言劉生終會和阿繡在一起（人也太好）。後來戰爭就開打了，真阿繡因此沒有成功過門給別人，逃難中還被狐仙所救，送到劉生身邊，二人結為夫妻。他們非常感謝這名狐仙，婚後，狐仙甚至數次變成阿繡的樣子，試探劉生是否分得出來。原來上輩子，阿繡是她妹妹，二人一起模仿西王母的樣貌，她始終不及妹妹，因而執著於此。

在這則故事中，狐仙如我們印象中的美麗、會變法及預言，她不僅有神秘的魅力，對美的追求更近乎偏執，像藝術家的形象一樣，而且可親可愛，有成人之美。與她的執著相對，劉生說自己愛阿繡，卻根本無法辨別枕邊人的模樣啊！

這次的主角姓何。何生有斷袖之癖，迷戀路過的帥哥黃九郎，二人相愛。但何生數次求歡九郎都不允，最後抝不過他才勉強答應，但事後九郎總是愧疚離開，這種循環看起來相當傲嬌。後來有一天何生走在路上，被醫生看出他身上有鬼氣、精氣虧損，回家告訴九郎，九郎才如實相告──原來他是狐仙，之所以不願意歡好，就是擔心傷害何生的身體。但最後何生依然敵不過重病而去世了，九郎傷心欲絕。

何生死後，魂魄飄啊飄地附到了昔日同窗新死的身體上。這名同窗是因得罪姓秦的地方權貴，而被逼死的。何生一得到新身體，急忙回去找九郎，又要與之交好（！），這次，九郎堅定拒絕，轉而介紹自己的表妹給他（？）。何生一開始不相信，但聽他說表妹有多美多美，見了面果然如此，何生便強求，與之結為夫妻。然而姓秦的沒有放過他，不斷來找他麻煩，表妹知道那個人素喜美男，便獻計將表哥九郎獻給他（這對表兄妹的感情實在是......）。九郎一開始不答應，但為了救他心愛的何生，忍辱負重，不久就傳出姓秦的精氣衰竭而死的消息。

這則故事反映的是，狐仙不僅如我們印象中可以任意變男變女，而且跨越男女之界線。狐仙黃九郎以美男子的形象出現，神秘且魅力無法擋，相愛也不限性別，同上篇一樣有成人之美，而他追求的愛，是精神之愛，超越肉體。與之相對的，何生則陷溺於肉體之歡，見表妹美貌便能立刻愛上她，而且最終還是為了自己利用了九郎。

這次的主角姓穆。穆生很窮，窮到冬天沒衣服穿，有天家裡突然走進一個皮膚黝黑的醜女說自己是狐仙，放了一錠元寶說，如果跟我相好就給你錢，穆生於是恭敬不容從命。醜狐又對穆生說，如果往後也一直這樣下去，就讓他這輩子不愁吃穿。她走後穆生把這件事告訴妻子，兩人都很高興（？）。一年多後，穆生富有了，就開始厭煩想要作法驅狐。醜狐一氣之下割了法師的耳朵，還放怪物咬掉穆生的二根腳趾，逼他交還錢財，從此穆生又回到一貧如洗的日子。故事的最後，醜狐捲款，找上另一個姓于的人家，與之結為夫婦，據說丈夫死後，她又想把錢原封不動地帶走再去找其他人相好，但她生下的幾個人類兒子苦苦哀求母親別這樣，醜狐才作罷離開。

這個故事嘲諷書生見錢眼開，毫無原則（出賣身體？），更可惡的是事後背信，嫌棄狐仙長得醜、錢給太少。而顯然這隻狐仙與我們印象中不太一樣，她修練還不到家，化形不美。然而，她極度追求與人類發展長期關係，體驗人世的愛，對情愛乃至肌膚之歡的態度相當誠實，不受責任或其他世俗禮法綁住，她追求的是愛情本身，而不是繁衍子嗣。

從上述幾篇可以看出狐仙一般在我們心中的形象，都是漂亮、神秘，對感情有所堅持的。因此我們熟知的影視也大多強調狐仙的變法與魅力，性格天真可愛，大多貼近〈阿繡〉或〈黃九郎〉這樣的形象。

牠們情真且專一，而所謂專一，又不似人類對於名分的執著，只是專注於愛本身，比如〈黃九郎〉的人狐之戀跨越性別，且因為愛著對方的靈魂，這份愛足以跨越身體──何生轉世之後，換了一副身體，九郎依然愛著他。甚且，這愛有時候能跨越「愛」本身，〈黃九郎〉處處為對方著想，甚至成全他與表妹，不認為一定要將對方留在自己身邊，也可以為了對方犧牲自己；〈阿繡〉裡的狐仙並不執著於愛，而是與劉生、阿繡的情分，和她自己對化形之美的藝術追求。

關於狐仙的真情，改編作品經常強調這一點。韓劇《九尾狐傳》中男主角就說過，他的愛人轉世，是男是女都無所謂，只要能再次相遇便好。而即便是〈醜狐〉那樣形象相對不討喜的狐，對情愛的追求也是很真誠的，醜狐遵從的是情愛關係，不受責任所拘束，也講究誠信，與之相好的人類男子在世時不會另找他人。

因為這樣的形象，很多影視都喜愛搬演狐仙的神秘魅力，值得一提的是多年前電影《畫皮》同樣改編《聊齋》，但在原著中妖怪本來是一青面獠牙的厲鬼，電影卻將之改為狐──狐妖小唯渴望得到愛，男主角顯然也對她暗生情愫，但他始終愛著自己的妻，小唯因為嫉妒，想方設法要除掉她，這裡面便有許多我們熟悉的《聊齋》狐影：

許多當代改編化用了《聊齋》的設定，並且加入了文化想像與當代的浪漫元素，又回過頭來重新塑造了我們對狐仙的印象。說到狐仙，我們直覺想到的也許就是影劇中曾經看過的模樣。

在欣賞這些改編時，我們可以特別看看原著傳達的精神為何，而改編借鑑與改動了什麼，那往往就是新作品試圖傳達的，屬於當代的解讀，尤其針對「人與妖」之間，會加入自己想詮釋的觀點。像是前面提過的韓劇《九尾狐傳》，九尾狐想保護人類世界，甚至願意拋棄不老不死之驅，只想做平凡人類，體驗短暫卻燦爛的生命。電影《畫皮》將吞食人心的厲鬼，演繹成可親可愛的狐妖，她在人世尋找真愛，最終為了男主角，願意交出自己的內丹救他所愛的人，是一份跨越種族的互相同理。在這樣的比較之間，可以發現其中文化的想像，以及想傳達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