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從來不下雪》(逗點文創出版)為青年小說家陳育萱繼《不測之人》後的第二部作品。承繼後者社會關懷底蘊,《南方從來不下雪》凝視社會殘酷場面,描繪高雄氣爆、白色恐怖、房屋拆遷等社會場景,卻脫卸《不測之人》的厚重悲鬱,轉而聚焦於身處社會殘酷之下,人們的在劫難逃,及其劫後餘生。
本書收錄六篇短篇小說,俱以高雄為指涉對象。《南方從來不下雪》,書名乍看如贅言,北緯23.5度以南,夏季燠熱冬季恆常溫暖,自是無法降下結晶白雪。然逆向思考,若南方降下白雪,則可能意味日常的失序。此地無銀三百兩,刻意強調南方不下雪,實則隱含南方與「雪」的緊緊糾纏。
城市傷痕:〈歸位〉、〈反光〉
〈歸位〉以高雄氣爆為背景,勾勒都市原住民張世祺與新移民第二代林瑀莉在氣爆前後的師生交集。迥異於台北的城市書寫,資訊爆炸潮流蜂起大樓林立,重工業起家的高雄則顯得黯沉有傷,疤痕處處。
「他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其相對位置,而很多事最後都會慢慢歸位。只是,當他的摩托車朝向熟悉的家時,那時,新大樓的陰影會隨夕陽降下,矮小老舊的房舍會顯得更像無人聞問的廢墟,未曾痊癒的疤痕。」
萬事萬物皆有其相對位置,城市中人宛如原子,彼此的引力斥力相互拮抗,即便遭受外力擾動,時間遞嬗也能漸漸安頓自身位置。騷亂過後事物總會漸漸歸位,如同張世祺雖經氣爆紋身,又回歸復健與郵差日常,在城市空間規畫的絕對座標(門牌號碼)中,騎著摩托車穿梭變換自身與城市的相對位置;或如林瑀莉在氣爆過後,陪伴小孩復健與離婚協商成為另一種日常,同時也轉變她在婚姻的位置關係。
然而,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城市裡殘存的疤痕不僅有大火燒燎過的痕跡,也有都市更新下被迫拆遷的人們殘留的生活遺跡。位置能夠改變,疤痕卻未必可以消除。篇名〈歸位〉暗示的是浩劫後的沉澱,事物秩序的復原,看似陽光燦燦前程錦繡,內裡卻是南方心事,隱而有傷。
〈反光〉李佑安的母親因酒駕喪生,李佑安遂與父親相依為命。篇名〈反光〉除影射主角父親高牆清洗工人的職業,亦可解為海面反射的太陽光。「光能夠讓人看見,光也有機會讓人失明」,反光的兩面性,一方面除意指高牆清洗工人背負的職業危險,埋下日後李佑安父親工傷伏筆;另一方面也寄託了一家人曾經同行遊玩海邊的燦燦回憶。高樓的反光是麵包與危機,海邊的反光則是夢想與救贖。〈歸位〉寫出城市的傷痛過往及邊緣人口,〈反光〉則是寫出城市的居大不易以及代價。城市並非總是繁華浮夢,而是皺褶之中總有皺褶,藏匿眾多瑣屑的汙穢醜陋。
白色年代:〈南方從來不下雪〉、〈放生〉
小說同名短篇〈南方從來不下雪〉的故事情節則與時下「北漂青年」的喧騰熱議大唱反調,選擇逆反的溯游回鄉路線。主角林國義因幼時父親成為白色恐怖受害者,而長年為白色恐怖記憶糾纏,加上風濕病體作祟,遂選擇在退休後南歸童年家鄉定居。童年時「雪」曾是海軍父親的允諾,「以後帶你去很遠的地方,有海,也會下雪」,一個對遠方與未知的期盼,卻在父親消失後轉變為傷痛來源。母親製作的雪花球中,那靜靜迎接雪花的孤獨雪人,便是埋葬於六塊厝亂葬崗的父親形象。母親對父親的「凝視」,則是對缺席之人的永恆懷念及孤獨投影。「雪」也是台北高雄雙城對照的參考點,台北尚且能因冷氣團來襲而降下薄薄冰霰,淺淺罩住亂葬崗,「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然而「南方是從來不下雪的」,南方陽光照拂使冰雪融化,父親消失謎團隨檔案局解密而渙然冰釋,多年沉冤隨之得「雪」,林國義也贖回自身童年記憶。對林國義而言,南方曾是慘悒憂鬱的蒼白年少,卻在老後成為療傷止痛的所在,陽光靜靜曬乾浸潤已久的濕冷病體,也照亮內心的白色惡夢。南方作為「家鄉」,展現其寬廣胸懷,以記憶中同樣的熾烈與熱度,迎接倦鳥歸返入林。
〈放生〉同樣觸及白色恐怖年代,以片斷嫁接的記憶形式表現老兵鄧文成記憶的錯雜紊亂。鄧文成於戰場聽令食用狗肉,埋下後生悔恨;誤信妻子客套話而終生不食烏魚子,核心是經歷沙場死生而對生命顯現的「不忍」,對比於妻子漠然捏死桂花裡的小蟲,或是死前仍想一啖烏魚子美饌的願望,格外顯出一種對「生」的天真殘忍。同樣身處白色恐怖的籠罩之下,不若〈南方從來不下雪〉裡主角父親遭受的直截暴力,〈放生〉的鄧文成則是以一種既旁觀又在場的姿態身處其中。曾經鄧文成靠著一流的聽力而在戰場立功,老後卻因聽力受損而漸次模糊,入住病院後意識總在清醒與沉睡邊緣徘徊。篇末描繪鄧文成盯著醫院的白色天花板,逐漸顯出層次變化,「光潔的白,慢慢出現了層次,像是有物體特別要教他發現一樣,開始產生了陰影。」白色原為潔淨明亮的象徵,卻轉而出現陰影,像是白色恐怖時代慣常宣稱的天下承平,其實往往陰影伺伏。
海港記憶:〈明天我們去看海〉、〈第三次警告,冠昇五金行〉
〈明天我們去看海〉簡泰偉的父親死於出航溺斃,從此簡泰偉的心理匱缺彷彿轉為饕餮食欲,藉由零食來補償亡父的空缺。大海是父親與母親相識的地點,也是父親葬身的場域。成年之後,大海成為簡泰偉理解父親的唯一出口。「父親的臉與自己,曾在時光的某個時刻重疊,那張相片中,他們長得好像」,臉孔的相似彷彿也隱含著境遇的相似,一如父親與母親相識於海邊,頂樓家中第一次淹水,全城漫漶為無邊之海,簡泰偉也曾在避難的體育館與某個女孩相遇。小說的淹水安排令人想起七等生的〈我愛黑眼珠〉,理性思維於大水淹灌之際被暫時掩蓋,潛意識藉機出閘,罹癌病母因而提出夢囈般的看海要求,阿俗亦是等到此時,才藉著藍色鯨魚橡皮艇而真正「出航」。簡泰偉之沉迷網路,何嘗又不是在另一虛擬大海中徜徉。大海滿載哀愁,同是自由與幻夢的象徵。「明天,我們去看海」,簡泰偉點點頭,動作輕不可辨。筆至篇末,終究無人實際到抵岸邊,看海成為永恆的明日之事,簡泰偉雖對明日做出許諾,然他或亦明白--斯人已遠,惟海永在。
〈第三次警告,冠昇五金行〉則以高雄港拆船產業的起落為背景,描繪冠昇五金行興起、繁榮到拆除的過程。空間如同羊皮紙,充滿不斷的抹除與書寫。冠昇五金行被視為廢棄建物而強行拆除,除意味著拆船產業最後一絲餘緒在鹽埕區正式落幕,也是都市計畫對當代社會空間的另一種抹除與重新書寫。
冠昇五金行作為一個橫跨三代的社會空間,承載了產業遷移的大歷史與個人小歷史。郭家三代男子對未來的抉擇,即是鹽埕之產業移轉過程的反映。當初郭冠昇乘著拆船業的興頭,將五金行經營得風生水起,其子郭振發則蔭其餘續,承接五金行業務。然而產業重心逐漸轉移,郭威宇無法/不願賡續冠昇五金行乃勢所必然。廢五金被轉化為大型藝術裝置,隱然指出產業變遷方向。郭威宇投入音樂祭樂團表演,正如同其祖父郭冠昇開設五金行,皆是符應在地變遷而做出的自我抉擇。無論是郭冠昇、郭振發或郭威宇,他們都以自我的生命選擇,成為一個時代繁華與滄桑的見證者。本篇綰合高雄鹽埕的產業歷史與家族歷史,在一波波的遷變潮流中見出在地人們的掙扎與行動。然而,遷變的潮流不曾止息,「由無數廢鐵纏繞製成的它,復無情地凝視著下一波因惡毀滅的開端。」冠昇五金行不會是最後一個被毀滅者,那惡始終在凝視港都,蠢蠢欲動。然而,接踵於音樂祭之後,即將抵臨的「惡」者為何,小說並不給予明確線索以供按圖索驥,對此,則有待讀者自行解讀了。
總綰而言,《南方從來不下雪》或寫城市高樓,或寫海港腹地,同時不忘將目光投向零星偏遠鄉村,在全書中整合出錯雜而完整的打狗景域。其中人物主角共有「空缺/缺位/缺席」的關係徵象,缺席者可為家族至親,亦可為動物友朋。空缺意味變故的曾在,以及傷痕的永在。南方大城表面光鮮亮麗,傷痛則如地下管線密布城市地底,人們每日與之共生共存,同時警覺著下一場猶未可知的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