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週前忙完海德堡大學三像主科考試的老大找我聊天,從她與父親的衝突引言談起,卻將焦點位移到我身上,她陸續談到覺得我不被她父親善待與尊重,而且非常疑惑,為什麼我還願意留在這段失衡的婚姻裡?
我們交換了許多想法,我很讚許她的女性意識覺醒,以及勇敢捍衛性別平等的主張,但我也提醒她,她與父親之間的各執一詞,以及看似難以謀合的歧見,或許不只是個人性格特質,或是意識或潛意識的問題,更可能是被「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ciousness)所驅動,亦即雙方各自被社會中潛藏的男性與女性成規所驅動,以及累積已久的性別失諧所造成的憤怒與敵對,所以父女倆每次正面對決的,不見得是眼前這個人,而是背後看不見的男、女族群對立。
同樣的,過去的我總陷入「受害者情結」,這經常存在於女性的集體無意識,而我卻沒有意識到,只是歸咎於自己的命運、性格的懦弱,以及遇到不善待我的對象所致。
這種個人針對式的自是非他,其實是一場死局,因為彼此都認為是對方的問題,只要對方改正就能解套,殊不知,這只有一刀兩斷能解。
近年來研習榮格心理學,提到集體無意識往往成為個體化歷程的阻力,因為無法意識到社會對自己的影響力,甚至長期潛藏的原型能量,常常會擄獲個人,使他無法成為自己,更遑論接近本我。
亦即,許多時候毋須將個人眼下的缺失與問題,全部歸咎到他的個人特質,而是知道集體無意識對人的形塑與影響,於是個人的「罪惡」,可能就是缺乏覺察,以及無法對抗或解構集體無意識在自己身上的施力。
清楚集體無意識這層巨大的因素之後,再回來看婚姻衝突,除了少了「眼對眼」的個人罪咎,以及不再個人悲苦之外,也就會更願意帶著覺察,在日常生活中觀察究竟被哪些集體無意識所框架與驅動。
就像我終於放下無限探底的隱忍,卻不是走向不忍的另一個極端,而是慢慢地對人類社會積習的無意識,帶著好奇去探索。
「這太難了!明明就一走了之可以解決的事,你為什麼非得這麼費力地去處理?媽,聽你這樣分析,不斷尋找出路,你根本是一個wonderful woman,其實可以過更好的生活啊!」老大驚呼。
我笑了,第一次有人說我是「萬得福」女人,這讚美的質地對我而言還真的陌生,更有趣的是,就在我沾沾自喜,將自己裹在「萬得福」的彩色泡泡裡頭時,老大還促狹又認真地補了一句:「我沒有說你完美,但你真的很wonderful!」
「既然是『萬得福』女人,之後再怎樣命運撞牆,也應該是福氣享用不盡啦!那就繼續嘗試心境自轉,朝榮格的個體化歷程試試吧!」
老大搖搖頭,覺得我像到了福氣的金銀島似地,滿滿寵溺與豐盛,眼下婚姻的九轉十八彎,怎樣也消耗不完,竟也就有恃無恐了。
當晚,她默默地烘培我最愛的義式杏仁脆餅,放在兩個透明盒裡,隔天清早我吃了一塊,頗為驚艷,因為她怕我膩口,特別刨了檸檬與柑橘皮。
「哇!這是為我特製的嗎?」
「啊,不然哩,是做給魔神的喔?!」這是老大對於我的白痴發問,最常回答的話。
那幾日,我總愛下午三、四點,將杏仁脆餅放在白瓷小碟上,倒一杯花草茶,聽著古典樂享受一個人的下午茶時光。
沒想到,就在脆餅只剩幾條時,老大又默默地烘培,補充貨源。
雖然她什麼都沒說,我卻心領神會,她無法改變我仍願意在婚姻中碰撞的意願,於是將祝福實際化現為我最愛的甜點,讓我真實感受「萬得福」女人被好好欣賞、懂得的滋味。
老大給的讚美,的確是美滋美味的,讓「萬得福」女人在味覺裡,真實感受值得被好好寵愛的感覺。
或許,老大這份實際的支持,也讓我在未知婚姻的努力裡,不再只是向外努力而已,也要懂得貼近自己,實踐自己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