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蚋堡殘花》伍、緣梭

2020/03/09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美麗姐,不知道方不方便問問?」閒聊剛剛告一段落,我見機岔題「問什麼啊?」
美麗姐喝著茶,一邊問,還一邊擦嘴,我看著又覺得可愛。
「那天妳說的故事,到臺北來以後的事。」我見美麗姐下巴一抬,眉頭又擠成一團,想的入神。
「啊,想起來了啦!」不過,隨後美麗姐那眉頭,又由思索轉變成鬱結。
「對啦,那天我沒說。」
我見美麗姐小鬱鬱的,心裡雖有點過意不去,但也就是默默的等她說下去。
「少年仔,你知道以前的臺北嗎?」
「啊……不知道。」
「我跟大哥那時候剛到臺北,真的很熱鬧。第一次看到那麼多人來來去去,心裡就有一種感覺,『原來這就是臺北喔!』這樣,那時候實在對臺北感覺有一種尊敬......」
美麗姐這麼講起,我便一面提筆,攤開筆記簿,一面書寫。
那時,美麗姐與大哥崇文來到臺北,第一次,被臺北的繁華深深的吸引。大都市繁華,自非鄉野小村可比擬;兄妹倆猶如置身新世界,不似臺灣。那畫家到了臺北,沒給什麼指引,只給兄妹倆說,工作好找,錢也不難賺,很快會習慣。
兄妹倆自然也是習慣的快,那時流行仲介,時常要聚集後車站,臺北就被條鐵路劃了開,分作前、後車站。找工作容易,只須得在後車站走晃兩圈,或者也不過一圈,工作便自己找上門來。
於是,大哥到了大稻埕做工,幫忙理些雜貨食品等,雖然勞累,但工資攢來還算過得去,他也很肯幹;美麗則去了間南北貨店, 做幫傭,雖說薪水不比大哥,卻也無可挑剔。老闆、老闆娘待人和善,環境也好,每天待在店裡,與老闆夫婦一同打理生意,生活還算愉快。當時,那一塊大地方,乃至民生路,是大片經濟往來的財地,貨要往北,有雙連大倉庫,向南則有萬華大倉庫,貨卸下來,便一車車的大三輪車運走。
那幾年的大稻埕,來來往往生意還算多。雖然不及以往繁盛,但也不過是生意樣貌隨鐵路改變罷了,不較以往那般火烈,範圍卻更加要大。只要待在這兒,腦袋有幾個點子,白花花的錢財便能進了口袋裡。都說臺灣錢淹腳目,這時代,有些人已經體認到想賺錢,只要靠腦袋就成。
崇文在碼頭待了三年,見識不少,看慣了那些來來去去的稀有東西。除了些原料南北貨,到了延平路附近也有些精品舶來、銀樓,很是流行;這類生意崇文見的多,看那些老闆們各個西裝革履,好氣派,心裡也總想著哪天自己也要出頭。
我聽著美麗姐一邊說,一邊書寫至此,突然聽著美麗姐一聲嘆氣,便抬頭看。見美麗姐仰躺病床上,呆啞啞的盯著天花板瞧。看這表情,我想起幾天前竊想的那故事,雖然地物不對,但關鍵是對了,想來那大哥定是念著發財夢,做些什麼去了。
「美麗姐,你大哥......那時做什麼去了?」美麗姐挑了下眉頭,回到了原本的那笑臉。
「想做老闆啦。」
美麗姐無奈的笑笑,又繼續說;我則暫時停下筆來,細細聆聽。
那幾年,美麗姐都待在南北貨店,對於工作是不做它想;而崇文就如同美麗姐說的,總想著要如何如何,才能有個出頭。大稻埕一帶機會多,做什麼都有可能,崇文也曾在商場上左顧右盼,摩拳擦掌待幹一番大事業,讓自己在臺北好好的耀武揚威一番。不過,那都是熟門熟路的生意,沒人願意領進門,想做生意也困難極。
「我後來才知道,那些貨運生意載的茶葉、南北貨啦,整個台北就那些人佔著,其他人想做是不可能啦。」我聽著,就覺得難以置信。
「做生意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喔?」我一邊聽,一邊覺得有趣。
「小朋友,那個不能自己做啦。不然你以為那些大老闆喝酒玩女人的招待都是假的喔?」
如此聽來,美麗姐還另有經歷的樣子,但我沒多問。問了,不知是否傷人,二來,事情有先來後到,我沒理由岔了自己現在該寫的。
「那麼,大哥後來生意是沒做成?」
「這……哈哈,有做啦,沒成啦,」美麗姐一臉歪,眉頭挑動又嘆個大氣。
「那時候喔,大家都在笑啊,一個搬貨的竟然也想學人家做生意。」
美麗姐言談中,也滿載無奈,又一臉戲謔。
崇文滿懷希望,存了筆錢,想要過上一段充實日子、找個好活幹。也許吧,是想做個不要流汗的、改腦袋活,也許是想穿上西裝,像那些來往有風的大東家們一樣,能一上桌一下桌,便有了大筆金錢往來,想來好威風。
但先不說賺大錢吧,連生意做好都有困難。三請四求的,商場難有情面,若沒幾分人脈,縱然臉皮都拉去砸到閻羅王,也沒人願意給個幫忙。於是,崇文也就自己硬著頭皮幹,初到臺北時的熱血樸實,現今成了憤世嫉俗樣,不同以往。先是自己找了原料批發,還從滬尾鐵路問了好多貨,想另闢蹊徑,做個新的生意,結果不論南北貨衣布或香料,想進好點的全都沒門兒。最後,索幸連人家不要的下等貨都進貨來試試。
「但那樣生意能做嗎?」我好奇,不禁打斷美麗姐提問。
「當然不能做啦。」
磨刀霍霍,滿滿決心想做番事業的崇文,一胸口子不甘心的,硬是在大稻埕租下了間店面;可惜,不懂穩扎穩打,還挖了個墳墓給自己。或說是他自個的傲氣害的吧,硬是將店面租在了繁榮的華陰街面上,總想著客人來來往往,生意必然要好的。只是實際幹起來,卻不盡人意;要求面子,開張時候鞭炮紅燈籠請吃茶點都不願少,光這樣就去了筆錢財,再說那店舖經營豈是簡單?要作帳、搬貨、顧鋪子打理大小事,什麼都得親自來。
崇文想當然不會願意低頭,什麼都做,什麼也拼命的學,人手不夠,又沒錢請人,也就把小妹一起給叫了過來,做他的生意。美麗姐心理當然也想幫著大哥好好做,於是辭掉了南北貨店的穩定工作,來到大哥店裡幫忙。
既然有了小妹幫忙,大哥自然也就安心,於是才得以出門四處談他的生意,這華陰街上雖然不少高級貨,但普通貨色倒也不少,不至於沒人買,於是生意算是勉強得以繼續,但多數是皮件、衣飾等,而崇文卻是賣些南北貨;若開舖在迪化街上,怕是競爭要多了,於是他便選了繁榮華陰街,這裡少南北貨,感覺不競爭。但來人多數已有目標,批購皮件、衣飾等等,見南北貨,則興趣缺缺,因此生意長久下來,仍是平平淡淡。
崇文自己見這情況可是滿心不甘,經常盯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與行裝,暗自咐怨;以往都是自己在這一帶四處搬貨,現在換自己請當初兄弟們搬貨,看來雖是老交情,暗地裡,那些搬運兄弟們卻是指指點點,搬貨搬久了,也知道自己搬的啥是好貨、啥是爛貨。一臉等看好戲,崇文自然也是明白。小妹看在眼裡,憂在心裡,雖不懂生意,只是幫忙店裡記記帳、做整潔,卻也明白生意並無太大起色,在這偌大街市裡面,怕都只是苟活罷了。
她明白大哥心有不甘,所以才固執的很,不願離開這地方;若走去臺北市隨便個地方,哪裡怕生意做不下去?就說小生意吧,挑個有人生活的地方,不一定要發大財,其實都能賺得不錯。但見崇文執著,天天四處奔走,看的小妹每每把話給提到喉頭卻又咽了下去。
那日子著實難過。
晨昏遂轉,崇文隨日子過去,竟也逐漸沾染了那些浮濫習性。表面上像是為了打好人際,但做起來可又是不一樣了;店裡生意勉強過得去,但只要稍有閒錢,崇文便像著那些大老闆一樣,抽菸、喝酒、逛舞廳,即便生活上奢侈品買不起,也得搞個次等的,裝模作樣一番,沒事便往歸綏街跑去,與人應酬遊樂,搞得三更半夜才回家。
每當有支出,便往店裡與小妹拿去,一次小妹不服,不給錢,跟大哥吵了起來,折騰了一整晚,鬧得不可開交,大哥才悻悻然進房睡覺。自那之後,大哥什麼拿錢的話也就都不說了,改偷偷拿錢。管帳的小妹當然也就發現數的錢不對勁,質問起大哥來,兩人一吵,把小妹給氣哭了,破口大罵大哥不爭氣,生平就這麼次給大哥打了幾個巴掌,自那以後,大哥縱使拉下臉開口,小妹也沒再正眼瞧過大哥。
「美麗姐……。」我見美麗姐說到這裡,眼眶裡泛著淚,那一直笑著的嘴角在我專注聽著故事時,也不知何時垮了下來。美麗姐看著病房灰白牆面,嘴唇微微顫抖,我明白她想繃著別動,也許情緒自然就會好了。但那近四十年的情緒,說繃是極其困難,説崩卻是簡單。
沒一會兒,美麗姐的臉龐就潸然淚下。
我看美麗姐那淚珠不住的低落,沿途經過許多皺紋,卻沒怎麼散開來,眼淚太大,想停也停不了。而美麗姐那臉,已經不繃了,整個鬆了開來,卻是面無表情的,眼淚接二連三的滑落,連續的像條河流一般。我看著那灰白牆面,陪著美麗姐回憶。不知為何那灰白牆面上﹐浮現出像是投影機般的古老畫面,一幕幕嘈雜繁華默默地演出著,我看得入迷,卻也跟著滿面愁容。
那時,我突然明白了,那是美麗姐最後一段與大哥待在一起的日子。
恐怕,美麗姐離開了華陰街那條熱鬧的街市、離開了大哥的店,從此就獨自生活。我沒再問下去,靜靜地拿起了筆,書寫著;病房內靜的可怕,我盡力的降低書寫的音量,好似在對著我的紙筆說:安靜。莫要打擾了美麗姐。
店裡付不出貨款,崇文每天依然揮霍度日;在這條街市生活的人,表現平平就沒有揮霍的資格——而她的大哥失格了。既沒達到,也不甘心,就這樣每天待在那間生意每況愈下的舖子裡,望著那些穿梭街市中的人們粗貴氣派,卻摸不著也爭不到的度過了華陰街的剩餘日子。
我將紙筆收起,看看美麗姐依然。心中又浮上些許歉意,只是卻也不好再多說。於是只有安靜的坐著,看著美麗姐與牆上那不請自來的黑白電影,眉頭依然跟著緊縮起來。當我又將視線轉回美麗姐身上時,一旁簾子突然瞧見了個身影。我定睛一看,猛的被嚇了一跳。
是夢露。
她換了衣服,想必是來醫院看美麗姐。我一時驚嚇,趕緊站起欲招呼,但是夢露姐站在簾邊動也不動,看著美麗姐。美麗姐注意到夢露來了,則是趕緊招呼。
「惠君,坐啦、坐啦。」
惠君?她是在叫夢露姐嗎?我稍微瞪大了眼,正有感於名稱與我印象的反差,夢露姐便轉頭過來看著我,翻了個大白眼去。
「啊,夢露姐、坐,請坐!」我趕緊讓開了個位置,拉出家屬躺椅下的另一個小沙發,自己坐了上去。夢露姐手提著一袋水果,慢慢的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偷偷瞄去,夢露姐這一身怎麼也不像騎樓下面那個樣;淡粉色合身襯衫配上窄管七分褲,腳上穿的也不是風塵味的跟鞋,換了個小圓頭包腳尖平底鞋,上面還綴了朵小花,那頭及肩長髮也給盤了起來,乾乾淨淨。這麼一看,哪裡想像得到是個流鶯。
「還好吧?」夢露姐一邊拿出水果刀,一邊開始切著楊桃,我看她那手功夫不容易學,像是宰了千顆萬顆楊桃,俐落極;不過我不敢吭聲,只是看著夢露姐那雙手,皺紋也已經不少,但就是白,都說一白遮三醜,雖不知夢露姐今年幾歲,這副模樣在街上可也是能擄去不少人目光的了。
「還好啦,只是最近不能做事啦。」美麗姐笑笑說。
「啊少年仔來看我呢,有帶蛋糕來啦。一起吃啊!」
我見美麗姐臉上淚痕被隨意抹去,臉上雖然帶笑,卻讓人無所適從。夢露姐切完一盤楊桃,拉了一旁椅子架高,放上去。
「要吃就自己戳,剛剛買的。」
「哦……謝謝夢露姐。」於是我便想拿個牙籤戳個楊桃來吃吃,看到美麗姐手勢揮啊揮的,才想起我買的蛋糕。
「啊,」我趕緊起身拿過第二個蛋糕,掀了蓋子開始切。
「夢露姐,這很好吃,感覺是名店喔。」我切了塊,順手拿個小盤子裝起,一邊拿了塑膠叉子,交給夢露姐。
「謝謝。」
夢露姐看了我一眼,接過盤子,開始吃起蛋糕。
「滿好吃的,是旁邊的店嗎?」
「啊……對,應該是康定路上,不過我忘了剛剛買的店名叫……什麼了。」
「沒關係,美麗,你有吃了嗎?」
「有啦、有啦,剛才少年仔一帶來我就吃了,好吃呢!」
「對,真的滿好吃的。」夢露姐輕咬了幾口蛋糕,稍微轉過頭來看我。
「小朋友,現在地點不同,不要叫我夢露。」
我一聽,自覺失禮。雖然不是故意的,感覺倒很不好意思。
「啊……我知道了。」我微微點頭,一方面表示明白,一方面又像賠不是。
「那我怎麼……怎麼稱呼?」
「叫我惠君姐就好,」她稍稍瞥了一眼盤子。
「快吃吧,吃完還要我再切。」
不知怎的,這時的夢……惠君姐給人的感覺,與夢露截然不同,不如說夢露和惠君姐根本就是兩個人吧這?我一邊吃,一邊竊竊瞧,心裡著實為這態度感到意外極。
這下可惜了這楊桃,我腦袋噗丟聾咚的想著許多事,連滋味也分不清了。想著想著,我便口銜楊桃,拿起紙筆悄悄寫來。
「三人同食病房中,若有似無楊桃味。」
    嚴非
    嚴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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