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女校,離總統府,咫尺之遙。流傳著,一則美麗的傳說,承載著,無數青春的苦澀。
三重與台北,隔著一條淡水河,一水之隔,兩個世界。猶記童稚之年逢雙十國慶,站在空地上仰望著天邊,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絢麗多彩璀璨奪目的煙花。大人說,河的那邊就是台北。煙花易冷,台北,卻成了我的夢。第一次偕同學到台北一遊是小五或小六,堪稱劉佬佬進大觀園。回來後,對中華商場的水餃念念不忘,吵著不識字的母親讓我帶兩個妹妹去見識見識。在拮据中過慣了日子的母親,凡是要花錢的,都不易說動。這趟未能成行的三姐妹台北一日遊,成了生命裡的小小遺憾。
幾年後,我在高中聯考放榜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時,顧不得一旁陪我的表弟正鬧著肚子疼,欣喜若狂地喊出,「我考上北一女了。」回到家,母親笑顏逐開地說,這在古代就好像中狀元一樣。正得意的我,無心計較母親此話是無知?還是有心誇大?
台北,我來了,穿著自以為引人注目的綠衣黑裙。在吱吱喳喳的雀躍聲中,陪伴我的,唯有羞赧與不安。似乎每個同學不是有兄姐親戚就讀前三志願,就是有相偕為伴的國中同學,暢快地在不同敎室間穿梭呼喚。我就讀的國中,一個年級就浩浩蕩蕩一千五百多名學生,脫穎而出成為小綠綠的,僅有二人。周遭的喧嘩,愈發襯出我內心的荒涼。那情景,彷彿戲台上鑼鼔喧天正歡慶,戲台下我孤伶伶踡縮一隅。更啃嚙的是,同學爸媽率皆勞心,獨我父母勞力,賺著卑微的工資。那時代不流行職業不分貴賤一說,說了,誰信?若真能不分貴賤,哪來那麼多人三更燈火五更雞,拼死拼活想上個好高中、好大學?
從南到北,二、三十餘所公私立大學。他們都說,考上北一女,就一腳踏進了大學之門。真的嗎?
綠衣、黑裙、短髮齊耳,一個禮拜六天課,多少人從國中時的名列前茅,摔到塵埃泥地裡去。我無人可問,也不敢問,國中時科科拿高分,如今只能看著自己次次吊車尾。除了國文,大多科目猶如闖進大型迷宮,無論如何努力,看不到光亮,也找不到出路。那時沒有邊緣、弱勢這些詞,我只飽嘗箇中滋味。上學的日子,在祖師廟下公車,沿著長長的貴陽街,穿過中華南北路平交道,總統府,已然在望。容顏,依然青春,心情,無那無那,好個淒涼的我。
腦海裡經常浮現出「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傷的
歌」這幾句歌詞。跨越平交道,常常想起
國中課文裡,「來了!來了!從山坡上輕輕地爬下來了」的
詩人楊喚。貧窮時代百事哀,詩人口袋裡揣著一張電影票,腳、卡在了枕木與鐵軌間的隙縫,一輛北上列車嗚嗚嗚地駛過來。
二十五歲,風華正茂,那一煞那,詩人何所思?何所憶?「聰明的人都是短命的,好人也都是短命的。」塵埃揚起,生命殞落,多少嘆息。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是充滿希望的春天,也是飽含絕望的冬天。」於我,就是最壞的時代、黑暗的季節、絕望的冬天,從裡到外,都是自卑。頂著馬桶蓋,戴著黑鏡框眼鏡,成績吊車尾,不會唱不會跳,不會彈不會畫,爸媽都是做工仔,換作誰、能不自卑?當時我們三姐妹的頭髮俱由大姐包辦,花樣年華又好看的她愛美愛漂亮衣裳,卻喜歡幫我們剪個馬桶蓋。一次,念國中的妹妹氣得聲淚俱下;我倒無所謂。已是最自卑時節,當隻醜小鴨又何妨。
莫說少年不識愁滋味,走著走著,生命就是一種愁。
四季更迭,天空灰沉沉,心情慘兮兮,何事最相宜?蠢事也。
從台東鄉下搬到三重後,母親把大拜拜習俗當成一樁盛事,歡頭喜面地採買、備料、烹煮,忙得不亦樂乎,比過農曆春節還開心,至少請上一大桌客人。可逢生日,總是悄無聲息,沒人過過生日,別說豬腳了,連麪線也看不到,遑論昂貴的生日蛋糕。至今回想,仍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居然突發異想地偷偷問二姐,能不能在我生日當天,幫我訂個蛋糕送到學校。二姐從小懂事又疼妹妹,雖然會唸書愛唸書,依然小學一畢業就被父親送到成衣廠當女工。向來為人大度又大方的她,一句話沒多問就答應了。在等待放學之際蛋糕送來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是興奮喜悅的,彷彿我自卑的存在,將在那一刻煙消雲散。我害羞又高興地聽著同學對我說生日快樂,甚至幫我唱生日快樂歌,彷彿有一束光從天空灑下來,照著我猶如童話故事裡的美麗公主。記不得那個蛋糕是怎麼分掉吃掉的,當我背著書包沿著貴陽街走向公車站時,只覺得滿滿荒唐,更有著絲絲羞慚。
升上高二,蠢事另一樁。學校當時有些個敎學頗有獨到之處的老師,課堂上講的和所授科目並不相干,敎地理的高二導師即是。不過,比高一同樣敎地理、師出研究所的女導師又好了些,感覺至少把我們這個班放在心上。高二快結束時,他選了些同學到敎室外單獨談話,我亦在其中。當他說到黨需要優秀人材時,我內心怦然一驚,莫非是我自己太看輕自己了?導師任教多年,見過之人中鳳不知凡幾,莫非他慧眼識俊傑,看出我是個可塑之材?極度自卑之下就是極度虛榮,導師隨意一句話就飄飄然。一轉身,簡直無稽又好笑。
愛情,總逃不開傳說,吹皺一池春水的是高一數學老師。我們的學姐,師大數學系狀元,又是第一名畢業,畢業後即回母校任教。生得慈眉善目,永遠收拾得乾乾淨淨,微微自然捲的短髮,妥妥地梳到耳後。總是清一色打扮,白襯衫,灰藍色即膝A字裙,腳踩一雙暗色低跟包頭鞋。上課鈴聲一響,她就準時地走進敎室。同學起立敬禮一完畢,一句廢話也沒有,開始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啊寫地,講啊講地,不知多少同學的眼皮撐啊撐地,終抵不過地心引力和周公的招喚,陷入好夢由來不易醒之境。下課鈴聲一響,她,像一陣風似地,走了。留下了謎一樣的數學,和一則淒涼美麗的傳說。準備結為連理的男友同窗四年,二人相知相惜,多少携手同遊處。就在最甜蜜的時光,迎來了最大的噩耗,男友不幸因車禍去世。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女主,從此活在過去,還有他們共同的數學。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相似的傳說,不同的女主。到了高三,迎來了不怒而威的女導師,敎的是地理。不知何故,她總把捕魚說成撲魚。我聽著,就在腦海裡繪出她像個傻蛋似地,直愣愣站在溪水中,一看到魚群游過,就整個人撲上去。那蠢樣,想笑又不敢笑,怕她手上粉筆咻地一聲飛過來。一次,她頗為自得地說,雖然她畢業於師大,可大家都以為她唸台大,因為她的氣質貼合台大高材生。我們聽得一臉問號,滿心疑惑,可誰也不敢置一語。淒美的愛情到了她身上,翩翩佳公子不是命喪車禍,而是死於癌症。問世間,情是何物?自此,她守身如玉,摒棄了師大人的拘謹,活成了台大人的瀟灑。清湯掛麪的我們,霧裡看花,半夢半醒間,吾愛吾師,吾更愛流言傳說。
老師們談得是口耳相傳之愛,慘綠少女,說得卻是真情實感。第一個暑假尚未到來,就有兩位女同學因過不了情關而休學。其中一個座位就在我後面,瘦瘦的,怔怔的,笑起來怪怪的。聽說是去年休了學今年回來復學,還沒來得及稍稍熟識,人,就消失了。長得土里土氣的女導師欲語還休地解釋了幾句,我們揣度著,大概就是情關難過這麼一回事。沒人記得她的名字,甚至不記得她的存在,更不知芳蹤何處。
另外一位女同學來自嘉義,清清秀秀白白淨淨,帶著幾分孤傲之氣,頗符合我對才女的想像。然躋身萬綠叢中,大多數人只能看著台上風光、台下鼔掌,我想像的才女,也僅限於我的想像。我們都參加了三民主義研究社,一次,幾所高中同性質社團連袂去台大交流,接待我們的是位醫學院男生。後來聽說讓她輾轉反側唸不不書的,是個大學生,直覺認為應該就是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第二年,她回來了,從高一唸起。高一高二同在一棟樓,看過她一次。升上高三,搬到有歷史感的光復樓,若為聯考故,萬事皆可拋。往事如煙,但願伊人,喜樂安康。
在我拼盡全力考上依傍指南山麓,醉夢溪水潺潺流過的國立大學時,母親才驚覺女兒竟然也會笑,兩個妹妹不再狐疑這個姐姐得了自閉症。年華似水流,我已不再是那個鬱鬱自卑的少女;鄉愁記憶,有時不過就是一種浪漫。
回首向來蕭瑟處,「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我們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夢裡花落知多少?」
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