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台灣這個無國之島的暱稱是「鬼島」,搜尋一下由來,竟是出自高級外省人郭冠英的一篇網路文章,後來廣為流傳,凡對台灣外交內政經濟環保司改等現象有所不滿,都能搬出這個自嘲自貶之詞,做為所有問題的無解之解。於是,觀光勝地賣天價滷味是鬼島日常,恐龍法官毫無性平觀念也是鬼島日常,酒駕屢犯是鬼島日常,房價比天高更是鬼島日常。
與此同時,我們又是如何看待鬼島以外的地方?
你看芬蘭可以教出全世界最獨立的孩子,芬蘭教育好棒棒。你看韓國傾國之力扶植重點民企,高麗民族就是團結。你看法國人一天只工作四小時,其他時間都忙著相親相愛搞浪漫,c'est la vie。你看北歐國家照顧人民從出生到死亡,簡直是無憂無慮的天堂。諸如此類的異國想像,似是而非的國族標籤,或許只是「國外月亮比較圓」這種人性的普遍心態,並非我們專屬,只是在台灣,這種帶著玫瑰色眼鏡看別人,同時拿放大鏡看自身缺點的習慣,背後有著更複雜的國家認同障礙。
然而,如果有所謂「正常」國家的標準,又如果台灣不是一個正常國家,讓我們在這略帶悲情的事實裡尋找真相,是的,我們並不孤單,不正常國家的隊伍,似乎比我們想像的還長,排在我們旁邊的正是處境和台灣相反的「巴勒斯坦」。一個沒有事實獨立卻很具備法理獨立且獲得國際承認的國家,也是《導演先生的完美假期》這部片的真正主角。It Must Be Heaven,身為總是深信「天堂在他方」的台灣人看這部片,會很有同感。
片中的導演先生,就是這部片的導演先生本人。電影敘事結構很簡單,第一段場景在巴勒斯坦,透過導演靜默的雙眼看見檢查哨、路障、暴力和身分檢查等巴勒斯坦的「鬼島日常」,回到家裡,還有一個不請自來、防不慎防的惡鄰居。這一段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個鄰居跟老爸爸在陽台上,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指責,不管是場景或台詞,導演都極盡簡約卻寓意深遠的讓我們看到沉痾的背後,是拒絕溝通又缺乏自省的歷史共業。
於是,導演先生為了行銷自己的電影,踏上了他的「完美假期」。他去到巴黎和紐約,新潮、現代又進步的大城市,與巴勒斯坦全然不同的西方國度,卻也能看見許許多多似曾相似。
國家高調展演盛大的軍容、警察如影隨形的介入尋常生活、暴力與身分檢查挑動中東異鄉人的敏感神經、還有街頭上毫不掩飾的貧富差距。我覺得最好笑的一段是杜樂麗花園水池邊的搶椅子大戲,誰說巴黎人優雅悠閒沒壓力,連一張椅子都要拚老命才搶得到,人家的生活也是要經過一番激烈競爭才有「位置」。
也許你會說,「我也去過巴黎和紐約,我看到的,才沒有導演拍得那麼誇張呢!」是的,這部電影的美學相當風格化,大部分的敘事不依賴對白,所有的寓意皆在場景、人物、動作、聲音中完成,極為簡練而犀利地看見西方進步生活的荒謬與突梯。
比如導演在巴黎的房間,每次望向窗外,都會看到一個超大的LED電視,不分晝夜的播放著時尚伸展秀,一個一個模特兒以一種傑傲不馴的姿態,美若畫中仙,在發著藍光的螢幕裡,徐徐如生的向你走進又倏忽消失。這一幕原已對當代快時尚當道的經濟模式提出精準的映像,但更精彩還在下一幕,導演安排一位黑人清潔婦進場,先是開燈,讓辦公室在日光燈中現身,原來這些魅惑人心的畫中仙不是上天派來安慰你,而是有一群你看不見的人,他們懂你的寂寞,並且懂得如何在辦公室操作你的寂寞。清潔婦開燈後,開始四處擦拭,她龐大而真實的身軀,不僅與螢幕裡虛擬的模特兒成對比,還有兩者的勞動、性別與族裔的寓意,都在一場無聲的劇中完成,視角是人在對街房間裡的導演,從遠處看到的景框來呈現。
所以,重點不在於如何真實,重點在於如何「看」或者如何「被看」。
如果我們覺得,這樣「看」巴黎或紐約是不是太誇張有所偏頗的同時,或許我們也該問,同樣的偏頗是不是也像一張撕不去的標籤,正貼在我們所處的腳下;反之亦然,有沒有可能,我們自身的處境,並沒有那麼殊異於這個世界。
當電影裡的導演先生,帶著他的這部作品《It Must Be Heaven》在巴黎的電影公司碰壁時,得到這樣的評語:「你的電影太不巴勒斯坦,像是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會發生的事情。」無疑,這個事實,就是這部電影想講的事。
我們可以用奇異的眼光看巴勒斯坦,說加薩走廊是中東的火藥庫,說他們是反猶的恐怖分子,但或許巴勒斯坦的故事與世界其他地方無異,都一樣的想維護傳統價值、想保護國家邊境、想不受國際屈辱、想不被異族入侵(現在歐洲不就是)。而所謂的和平,是否該從這裡開始,接受我們差別沒這麼大的事實。
導演先生在電影裡只有一次開口說話,說了唯一一句台詞,是在被看似不懷好意的計程車司機追問從哪裡來時,以微顫抖的聲音說出:「我來自巴勒斯坦。」
是的,身為台灣人,怎能不懂導演的這個安排,我們是如何需要並渴望說出那個名字,說出我們來自哪裡,說出那個令人歡喜也令人憂的國度,唯有為自己發出聲音,才能讓失聲的過去走入歷史,才能好好思索那個更好的共同體應該長什麼樣子,然後發現有值得我們用心澆灌的檸檬樹,然後看見,神的孩子都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