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歲的B女士,在被家人帶到精神病院時,臉上有著焦慮、慌亂與惶惑的神情。
她的家人憂心忡忡地說,B女士在四年前突然失蹤,家人雖四處尋找,但卻音訊全無。最近,好不容易才在離家一千多哩外的R鎮找到她,但B女士卻好像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似的,連父母、丈夫和兒女都不認識了。她說她從未見過他們,她的名字也不叫B,而是露絲。
她冷淡地說:「你們一定是認錯人了,請你們回去。」但每個以前認識她的人卻又都說她明明就是B,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家人只好將她帶到精神病院來,尋求醫療幫助。
住院後,病人仍堅持說她是露絲,而且向醫護人員威脅:如果他們不讓她回到R鎮的家,她就要控告醫院和那些「自稱是她家人的人」共謀非法居留。
醫師相信她家人的話,但也相信病人並非在故意說謊偽裝,而是有什麼奇特的心理創傷,才使她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基於這種認識,醫護人員像接納一個朋友般真誠地對待她,由於這種真誠,而使B女士慢慢對他們產生了好感和信賴,最後同意進行催眠等各種幫助記憶恢復的方法。在點點滴滴的累積、拼湊下,醫師終於獲得她如下的辛酸病史:
B女士來自一個具有狂熱宗教信仰的家庭,父母雖然都在福音教堂裡擔任職務,但卻非表裡如一的「好人」。他們只是勉力維持著道德的門面,私下卻經常彼此憤怒地指責對方不貞,因此,B在小小年紀就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更不幸的是,貌合神離的父母常將他們相互的敵意一股腦兒發洩在她身上,使她在禁制而又暴虐的教養方式中,不知道什麼叫做「快樂」。
在苦悶的孤單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她的姊姊。她從小就跟姊姊很好,兩人在不幸的環境中相濡以沫,始有一些難得的安全與慰藉。但令人扼腕的是,姊姊在她十七歲時突然過世,彷彿失去了人生唯一的支柱,她陷入了極度的哀愁與沮喪中,過了一年都無法復原。
高中畢業後,在父母的安排與命令下,她進入位於R鎮的某學院攻讀,準備將來從事傳教的工作。在大二時,機緣湊巧,她和一個迷人、溫馨而又有才華的女孩同住一間寢室,這個女孩的名字就叫做露絲。
露絲很熱情而開朗地接納她,並一步一步地引導她進入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培養新的興趣,結交各式各樣的朋友,也鼓勵她發揮以前被忽略的才華——露絲說她有音樂天分,將來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鋼琴家。
B很喜歡露絲,也很感激露絲,她對露絲就像對逝去的姊姊般。同時也因為露絲的友誼,而使她過了一段頗為快樂的青春時光,這種快樂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當她唸到大三時,露絲和一位年輕的牙醫師訂婚。露絲經常邀B和他們一旅行(順便充當保護性的女伴),而她也樂得奉陪。但就在這種青春之旅中,B竟不由自己地「瘋狂愛上」那位牙醫師。她嫉妒露絲,看著他倆卿卿我我的情景,B只能對自己沒有希望的愛暗自感傷與悲泣。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位牙醫師對害羞、笨拙而又緊張的B當然是了無愛意,他不久就和露絲結婚,兩人到加拿大共築愛巢。雖然明知會有這種結果,但B仍深受打擊,而變得極度憂鬱,竟至輟學返家,不過並未向父母透露她的心事。在父母的堅持下,她又重返學院,取得學位後,又進入海外傳教的預備學校。
在完成最後的學業後,經由父母的安排,她和一個傳教士締結了沒有愛情的婚姻,隨後即遠赴緬甸和中國,在那裡度過六年並不快樂的海外傳教生活。最後,夫妻和兩個孩子又回到美國,定居在中西部某個小鎮的牧師公館裡。
當丈夫越來越專注於教會的工作後,她也越來越無法忍受牧師太太呆板無趣的生活。特別是小鎮的民風保守,連電影和通俗音樂等娛樂都受到禁止,更令她感到窒息。就在這段期間,她開始耽溺在過去的回憶裡,一再地回味、反芻大學頭兩年和露絲在一起生活的情景。在她的白日夢裡,這段人生成了滿足她一切幻想的泉源。
在她三十七歲時,自己最鍾愛的小兒子突然病故。晴天霹靂,也使她累積多年的不滿和失望一下子爆發開來,在兒子去世的翌日,她即不告而別,離家出走。丈夫及家人雖四處打聽、尋找,但都毫無音訊。
在醫師的耐心治療下,B女士慢慢回想起她離家之後的行蹤:在四處徘徊、遊蕩後,她最後終於來到了R鎮,也就是她年輕時候生活過的大學城。
但在抵達R鎮後,她對自己的真實身份及過去生活都已經失去了意識的記憶,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名叫露絲的女孩。於是,她開始以露絲之名在R鎮定居下來,靠彈鋼琴及教鋼琴謀生。這種生活相當愜意而且成功,不到兩年,她就成為當地一所音樂學校的指揮。也許是出於一種奇妙的直覺,她只挑選不會對她的過去感到好奇的人做朋友,而她的過去也日漸成為一段神秘的空白。最後,她終於在R鎮建立了個新的社會身份,不再需要對人生有所回顧。
就這樣,B變成了露絲,在R鎮生活了四年。直到有一天,也許是出於不可避免的命運,一個少女時代的舊識終於認出了她,這位舊識是B大學時代的朋友,她不僅認識B,也認識露絲。當對方做這種指認時,B有點不知所措,甚至滿頭霧水,她以令人無可置疑的真誠說:「我是露絲,不是B,你一定認錯人了!」
但她明明就是B。最後,她的丈夫及家人聞訊趕至,而發生了我們在故事開頭所說的情景。
B的丈夫在瞭解太太的心事後,出乎意料地表現得相當體諒與合作,在妻子出院後,他為她提供較充實的生活內涵與較活潑的生活氣氛,而B也因環境的改變,而有了相當不錯的調適。
解析:
這個真實的故事活像一部淒美的電影。
從精神醫學的觀點來看,本檔案屬於解離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中的「心因性神遊」(psychogenic fugue)。
「心因性神遊」的特徵是患者在某種心理壓力下,會突然產生意識解離而離家出走,通常是遊蕩到很遠的地方,而且一去就是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在這種狀態中,他完全忘記自己過去的一切。
患者和「心因性記憶喪失」最大的不同點是他「不知道」自己喪失了記憶,而且經常以一種新的身份和生活形態在社會上生活,其言行舉止在外人看來無異於常人,而他通常也不會做出象徵過去創傷經驗的行為。
多數「心因性神遊」的患者,有一天會彷彿「大夢乍醒」般,一下子又回復過去身份時的一切記憶,同時忘懷以新身份所經驗的一切,而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置身何處」。本檔案中的B似乎比較特殊,她以露絲的身份在R鎮度過了四年漫長的歲月,若不是被昔日舊識認出來,她是否不會「醒來」,而繼續以新身份終老R鎮,恐怕將永遠是個謎。
這種漫長的神遊,通常有維繫它的心理動因。B在化身為露絲後,由「不快樂的牧師太太」變成了「成功的藝術家」,不僅可以逃避痛苦,更在復甦的往日情懷中,使荒蕪的心靈獲得滋潤,這也許就是她繼續神遊的主因。
「心因性神遊」跟我們後面要談的「雙重人格」稍有不同。「心因性神遊」的患者雖然也有兩種人格型態(譬如B與露絲),但這兩種人格型態並不像「雙重人格」那樣南轅北轍,而且其人格的互換也不像「雙重人格」那樣頻繁。通常是由A人格轉變成B人格狀態,然後再由B人格回復成A人格狀態而已。本檔案中的「露絲」更是被迫而回復原來的身份,而她在「露絲」的人格狀態中,除了重拾以前的鋼琴舊夢外,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不僅沒有再婚,也沒有任何性活動,仍保有B的道德觀。
當醫師將B的辛酸病史和她的心事告訴B的丈夫後,她丈夫似乎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床頭人,他「哀矜而勿怒」地提供給妻子較充實的生活內與較活潑的生活氣氛,證明他其實是深愛著妻子的,只是以前一直愛得不夠深入,「深」到能進入妻子的「夢」中。
每一個人都有無法兌現或難以挽回的舊夢,重尋舊夢也許有很多方式,而B這種方似乎是令人感傷,但卻也暗含某些人生真諦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