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做了專題的題目曰“舊作新說”,那是要翻一翻老黃歷,查一查舊賬本的了。
翻檢舊作,一翻就翻到了十九年前隨手記下的歪詩——倘若其打油之餘,可以稱作詩旳話。詩不過四句,題曰“天道”,且抄錄在此——
愛聽童言是天真,
混沌世界黑白分。
最喜滿目盡白雪,
卻是春來現乾坤。
當初為何作下這首歪詩呢?據那題記,是與一位同事和一名學生談話,很有些感觸,故此漫吟了幾句。彼時我正在一所子弟小學做兼職的英語教師,那同事剛畢業不久,教授語文,而那學生是個女孩子,該是五六年級的樣子吧。談話的內容,現在早已經忘卻了。大致能想起的主題,是關於歷史和國際的事務。女孩子當然性情是天真的,且從小受了“良好的”政治思想教育,因而每發見解和議論無外乎我中國如何正義,帝國主義列強如何邪惡。我大約是批駁了幾句,卻被同事反擊,說孩子是非黑白分明如何可貴,而我的觀點意見如何荒謬及不適合“灌輸”給小孩子。我當時是無語的,因為無論環境還是氛圍,都叫我無法剖白清楚。於是,談話終於在彼之勝利我之失敗之下結束了。而我也在夜間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次日天明又昏昏沉沉乘車上班的路上寫下了這幾句。
那時的想法,孩子天真是可愛的,孩子的世界黑白分明大約也沒什麼不好。然則真實世界本就不是黑白分明,許多真相可能也和孩子被告知和“灌輸”的並不相同。那麼待到她長大了,所見所聞所感的世界並非原來她所認為和想象的樣子,那又如何呢?
恰如那滿目白雪固然可喜,但春來冰雪消融,白雪覆蓋下的乾坤顯現,卻是既有鮮花碧草也有黑土污泥的。
然而無論當時還是後來,我都再沒機會與那女孩子多一點交流和探討,再到後來她也畢業,從此再沒有相見過了。所以她長大之後的想法和感受,我也就無從得知。不過據今天中國國內大多數民眾和我身邊的人的觀點言論看來,我大約是錯了——長大了的孩子和早已長大了的我輩並沒有什麼變化,無論內心還是表現都還順從著時勢和“潮流”,都還以為我白他黑,只有自己是代表了正義和正確的一方的。
譬如我的那個同事,他後來不再從教而是當上記者進了本市的官方電視台,成為一名“喉舌”,當然是更加“純潔”起來。而在當年我們還是同事的時候,曾記得我還向他推薦過余杰或是李敖的書,然而他的答復是他不會看也不敢看,因為那會污染他的思想。
悲夫!思想之不可被污染,恰如利益之不可被損害。然則那思想本是錯的,卻因當下環境及體制認其為正確且唯一正確,就不再去追尋真理。那利益也不過是眼前利益,卻因既得而有喪失的危險,就放棄反思和反抗,甘心做順民和奴隸。誰又能救這樣的民族?
寫到這裡,又想起我的一對朋友夫妻。他們是我所有親友之中批評我最厲的,責怪我不該以我的思想影響和“污染”我的兒子,以至於他思想“反動”,恐怕將來大大地有害於他的前途。而他們向來對他們的女兒實行“正能量”教育,教育她服從和信賴師長,教育她積極向上,愛黨愛國,教育她國家是美好的,不要或少看黑暗面。不過在他們的女兒高中的時候,還是出現了一次危機。我朋友告訴我,他女兒開始對師長有了懷疑,對世界也有了認識,似乎叛逆起來。我很卑鄙地感到內心一陣竊喜,至少希望那孩子能健康成長,更理性和清醒地認識這個世界,成為一個更正常也更有人性的人。然而我還是太天真了,大概是他們和這社會給孩子的政治思想教育基礎堅實的緣故吧,那孩子順利度過了叛逆的危機,重新成為一個乖寶寶,順從於父母的意志,順從於這個社會和時代的“潮流”,至少我不再聽到朋友對她的擔心了。
我想,在中國給孩子“正能量”教育的家庭為數不會少,而大多數父母也都希望孩子成為順應中國這個社會,服從這個體制,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下維護既得利益進而獲得成功的人。那麼,所謂“春來現乾坤”大約永遠不會實現了吧。而我,除了依然悵然無語,又能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