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荒魂歸塵─第一章：老兵不死(1-2)

對方是個孩子，瘦弱且憔悴，用著那雙枯瘦且充滿傷痕的雙手，拖行著迪奈的塵劍。雖然看上去很吃力，但他確實帶著那把大上他許多的塵劍，足足拖行了如此遙遠的距離。迪奈有些不悅，也有些訝異。

一群迴民站在幾近無用的破柵欄邊觀看孩子。他們的注意力幾乎都投放在那把巨劍上──這世上居然還存在著不受殼包覆、塵沙纏繞的金屬武器，他們會如此好奇是正常的；也因為他們太過專注於眼前的奇異景象，因此根本沒有人注意到迪奈正在靠近。

直到他發出了極度不愉快的沉重低吼。

孩子轉頭一看見迪奈，他驚慌地丟下塵劍，嚇得跑入村子裡。也許因為迪奈正拿著喬洛伐特侍隊的武器，愚笨的迴民們一邊大喊著「那勒岡仁慈！」，一邊隨著孩子們的驚叫，竄逃到村子裡的各個角落；可笑的是，那些年久失修、幾乎毀壞的房屋木壁根本無法遮掩他們的身影。迪奈一下子就找出了大多數居民的躲藏位置，他甚至還看見他們拿起了木棒與石磚想要反抗。他們的行徑實在毫無意義。

迪奈走向他的塵劍，默默拾起。佈滿塵紋的劍身受到這麼長久的拖行，塵劍依然沒有被任何泥土給沾染，這都得歸功於纏繞著劍的塵沙。這些似乎具有生命的沙粒，正在清除剛玷汙上塵劍的泥濘，就連塵紋裡的縫隙也不放過；劍柄的破布因為孩子粗魯的拖扯有些鬆脫，色澤深沉、佈滿黑斑的金屬握把被裸露出來。迪奈不太開心的放下骨劍，伸手重新固定脫落的布，並不忘在末端打上結實的綁結。

他扛起劍，很輕鬆。可事實上，即便是體格比他壯碩許多的戰士，也不見得能這樣舉起它。至少從迪奈過去所遭遇的戰友與敵人裡頭來看，確實不多；反正對迪奈來說，要輕鬆使弄塵劍並不構成問題。他已經與這把巨劍共伴許久了，早已建立起戰友的默契，他們是不可分割的。還有死盔也是。

迪奈依然想不透，那個小鬼怎麼有能耐帶著大他兩個身軀寬的笨重金屬拖行如此漫長的距離；直到他觀望著這座迴村時，正巧發現了那位偷走塵劍的孩子──孩子正蹲藏在一只被削成半的木桶後方，光溜的上半身全被看得一清二楚，胸前懸掛著用某種植物纖維繫起的小型奉龕。在見到那奉龕後，迪奈終於明白他為何有辦法拖走塵劍了。

與孩子對上眼時，迪奈的腦袋同時也閃過了一些既熟悉又遙遠的畫面。這些畫面來自過去，是他一直留存在腦海裡、覆染悲痛塵埃的記憶。某個一直存在於記憶中的矮小人影正逐漸與孩子重疊。他抹消腦中浮出的一切景象，走入迴村，濕濘的血地沖洗著他殘留蟲殼與泥土的雙腳。他的舉動使得迴民們變得更加害怕了。

「我不是那勒岡的走狗！」他大喊，試圖想讓迴民安分下來，但是沒用。於是，他決定換個方式。

「閉嘴！」

然而，帶有威嚴喝令，反而讓迴民更加混亂。他們似乎都肯定迪奈是一名軍人，甚至是那勒岡的人了。迪奈看見有些人已經充滿警戒地衝了出來，想要與他拚死一搏，現在他的右手邊正好有一位婦女抬著一顆凹凸不平的石磚，準備砸向他。

死盔察覺到了來自四周的殺意，它的觸角正隱隱發作。纏繞塵劍的沙塵也變得焦躁起來，它們有如暴風般在灰鐵的劍身瘋狂繞巡、敲擊塵紋，彷彿在期盼著迪奈能讓灰鐵的劍身浸蝕敵人的血肉。

他費了點精神，才讓這兩個具有自我意識的傢伙安分下來。他靠近孩子，對方沒有因此逃走，但他顫抖的身體、發軟的雙腿，以及頓時坐癱在地的舉動，都顯現了他是出於對迪奈的畏懼而無法動彈。

迪奈望了一眼肩上的塵劍，向他提問：「為什麼偷走我的劍？」

孩子沒有回答，他的雙唇已經抖動到無法正常發話。

「小鬼，說話。」

「我……找食物。或是找，找，有用的，東……東西。」孩子說起話來有些結巴，迪奈無法斷定這是因為孩子害怕他，還是他說起話本來就這樣。

「我以……以為你，死了。」

「我沒死。」迪奈否定。他只是被人打昏了，但他沒打算把這項事實說出口。

「呼吸……你的，沒了。」孩子說，「你沒……體溫，沒有靈魂。」

「我沒死！」他怒聲斥責。 那名婦女終於將手中的石磚拋了過來。迪奈向後跨一步，伸出托在肩上的劍柄迎擊飛來的石磚，他僅是緊握著，就讓那顆面積不算小的石磚自己撞成了碎塊。

所有人都發出了詫異的呼聲。

「為什麼是你，不是其它人？」就好像剛剛發生的事情都不過是踢中一粒小石子一樣。迪奈繼續與孩子問話，只是態度明顯放軟了。

「我們……很小，跑，夠快。大人……說這樣，好。小孩，再生，生就好。」

迪奈瞪視著剛剛的婦女。只見她現在正緊緊摟著一對衣衫破爛的兄妹，她的臉孔依舊充滿敵視與畏懼，但緊抓著孩子肩膀的手顯現了她積極想護著孩子的心意。

即使如此，迪奈還是對此現實感到憤怒。而這股憤怒也傳達給了死盔。死盔再度伸出尖角，停擺在迪奈的臉龐上。

「會……會動？」小孩指著他的頭盔，好奇問道。

「不關你的事！」他停頓了一會，說：「所以，你偷走我的武器想做什麼？」

孩子望了另一個方向一眼，說：「大家說，要，有用，的東西……說要獵……打獵。他們，要……武器。」

迪奈順著孩子剛才的視線看去。一座寬敞的木造殘骸裡站著三名男人，他們手上各執著一把削尖的木槍，正膽怯地對著迪奈。

「甘於懦弱、利用弱者的廢物。」迪奈挑釁地怒斥那些男人後，又回頭盯著孩子。「你們不需要打獵，迴人根本不需要進食。只要你們還待在這裡，就不會死亡，包括餓死。」他踩了踩血地。

「我……我們，不是……餓。是反……反抗。我們，要骨頭，做武器的骨頭。」

「反抗？反抗誰？」迪奈困惑問道。

「怪物。」

孩子伸手往後指著村子的另一端，那是通向峽谷深處的深幽峽道。光看一眼，迪奈就感覺得出來這前頭非常不妙。強烈的食慾正從峽谷形成的陰影下發散著，某種物體磨蹭岩壁的聲響，似是隨著孩子提及到牠後，刻意被引起；滿地血池的腥臭變得明顯，迪奈的腦袋不自覺地將血腥味與峽谷窄道的漆黑串聯起來，形成戰慄情境的假想；依據他長年在外廝殺的旅途經驗，他很確定那裏頭確實存在著某種邪惡之物。他曾遭遇過比奧翠絲、侍軍更加危險的生物，畢竟安索一直以來便是塊充滿混亂的世界，尤其是在福旦聯手那勒岡王，試圖將整個安索納入囊中時──他們反而催生了更多混沌現身，吸引更具威脅性的傢伙前來此地。

迪奈什麼話也沒說的轉身走向村口。他垂下肩上的塵劍，任其拖磨血地，發出抗議的濺水聲。他撿起剛剛隨手丟下的骨劍，走回到孩子面前，將它遞了出去。

「握著。」

孩子先是對這句簡短的命令感到困惑，之後在迪奈嚴肅的注視下才聽話伸手去碰骨劍。但他的手根本無力承受骨劍的重量，他接不住，讓骨劍因此滑下、摔落在地。

迪奈又撿起骨劍，走向那破屋裡的男人們。男人們驚懼地瞪視迪奈，但迪奈無視木槍的威脅，依然故我的把骨劍遞在他們面前，並且用同樣的語氣命令他們。

「握著。」

男人們放下木槍，彼此猶豫一會後，他們決定推派一位身高較矮、滿臉雜鬍的青年出來。

「握著！」他再次開口，青年照做。這次，對方是握住了。但迪奈看他握在手中的劍已經垂到地面去，就知道他連運用骨劍的力氣都沒有。

「你們成為不了戰士，你們沒有能力。」他直白揭示他們三人的無能，並轉身對整個迴村的人們發出宣告。「這是喬洛伐特士兵的武器。他們是純粹的戰士，所以他們每一人都有能力運用它。而你們呢？你們只不過是低賤的迴民。你們可能會飢餓，但是飢餓殺不死你們；但是不進食，就無法擁有強壯的身軀，你們成為不了戰士。連一把武器握都握不好？別說是狩獵怪物了！光是面對普通的戰士，你們都毫無招架之力！」

他輕鬆從青年手中抽回骨劍，並走回到孩子面前，把骨劍向地面插入，血地發出一陣濺散，灑落在他與孩子的小腿上。

「記住我說的話了嗎，士兵？你是士兵嗎？」

孩子點點頭。

迪奈提了提塵劍，望向峽谷道路。他輕聲吐了一口氣。

「告訴我，怪物長什麼樣子？」

【作品集】： 《奇幻寫作事：想像世界的創作旅程》/ 《荒滅獵人》/ 《Moonrogu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