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曉凱原本並不是個淺眠的人,沾到枕頭的五分鐘內就能入睡,並且一覺到天明,是人人稱羨的體質;反常的是,直至今日已經是他連續一個星期在凌晨時醒來了。他在就寢時間模模糊糊地睡去,在凌晨三點左右莫名其妙地醒來,然後不斷輾轉反側、折騰將近一個小時才會再度入睡,這幾天一直是這樣的模式。
便宜公寓的隔音並不是很好,偶爾會聽到一兩台不顧速限在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聲,公寓的樓道間也會傳來晚歸住戶的腳步聲;其實撇開前一兩天初次體會失眠的煩躁,接下來的幾天更多的是無法掌控的無力感,曉凱甚至自暴自棄的說服自己:既然無法拒絕那就享受吧。就如現在的他,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腦袋不是在思考該如何入睡,而是在猜想今天的腳步聲跟昨天的是不是同一人。
滴答的時鐘聲還是將他拉回了現實,三點二十分,果然跟自己預想的時間差不多。輕輕嘆了一口氣之後曉凱還是決定下床給自己溫一杯牛奶來喝,聽說熱牛奶助眠?這是他今天在網路上看到的偏方;打開報紙的金融專欄,希望這些艱澀的文字也能讓他有些睡意。
其實曉凱知道這些方法都是治標不治本,他了解自己失眠的原因,卻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這已經是第十天沒接到啟芳的電話了。
2.
曉凱是一個老人社福機構的客服專員,主要的工作內容為解答長輩們對小型民事糾紛的疑難雜症並予以協助,最多的案例莫過於土地或是財產的糾紛。應試上這份工作並不會太難,主要是台語要足夠流利,其次只要有法律系畢業的文憑人人都有機會,只是通常法律系的人很少會來應徵。曾經曉凱的父母也希望他能去考個律師或法官什麼的,找一份待遇好社會聲望也高的工作,不過當他告訴父母自己決定做現在這份工作時,他們也沒特別叨唸什麼。
這樣就好了,曉凱心想。他一直是個沒有什麼野望的人,只想過著平平淡淡的人生,而他的經歷也的確貫徹著「平凡」二字:在普通的家庭環境中長大;讀了六年的普通私立男校;在老師的建議下考上普通大學的法律系;現在做著一份領普通薪資的工作,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可以說是一帆風順。
不想背負過多的期望與責任,不想收穫過多的關注,只想隱身為社會大眾的一份子,成為每個人生命中可有可無的過客;也幸虧他有個優秀的哥哥,替他攔下了上述他所不想要的所有事情,成為親朋好友們關注的焦點,讓他能安穩地待在自己的小世界裡;雖然不免被拿來比較,但是曉凱了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點事情不算什麼。
說實話曉凱很滿意現在的工作,沒有業績壓力、沒有應酬,朝九晚五地十分規律;每天早上固定時間起床,漱洗之後就開車前往工作地點,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早餐後進到辦公室,打卡上班,打卡下班,買了晚餐就租屋處休息,看看電視然後就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單調卻又穩定。
在客服電話中遇到不同的人成為曉凱無聊日常的唯一變化。他待的只是個小型機構,熱線專員只有他跟另一位同事;每天從早到晚都陸陸續續有來電,但並不會相當密集。他在打完招呼後就會試著耐心傾聽並理性分析,大多數時這個過程是順利的,不過偶爾會遇到不講理的長輩,而曉凱也早已習慣了忍耐;他無法忍受的是那些會與他閒話家常的人,他們可能打來過幾次,或甚至只是第一次通話,就擅自覺得他們彼此已經認識了;他們試圖踏入曉凱的私領域,而這違反了他的原則。
3.
兩個月前的某天下午,在午休時間後的準時一點整客服專線響了起來。
「您好,這裡是宏德福利機構,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的嗎?」一接起電話曉凱就操著一口流利的台語說出開場白。
「喂,您好。」電話另一頭是個清脆的女聲。
曉凱不禁暗自驚訝了一下,像他們這種鄉下地方的機構,會打來的一直是有點年紀的老人家,他常聽的不是喉嚨帶著點痰的粗獷男聲,就是嗓門洪亮但微微沙啞的女聲;說著國語的年輕聲音他是第一次遇到。
根據那位小姐的說法,她的父親是種植花卉的農夫,而現在正值盛產期,但是她認為中盤商的收購價格過於刻薄、有剝削的嫌疑,所以才打電話來詢問;曉凱一邊聽她娓娓道來,一邊分心欣賞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感覺像是被風吹過的風鈴,不會特別響亮,但是清脆而堅定,搭配她慢條斯理的說話風格,聽起來很舒服。
曉凱給了他幾點建議,像是可以去哪個農會尋求協助等等,在相互客氣的道別之後便依依不捨的掛斷了電話,接下來的來電又回到熟悉的、或沙啞或宏亮的台語,這次通話就只能算是一次意外的小驚喜。
——
「喂,您好。」曉凱沒想過隔天會再一次聽到這個聲音。
電話同樣準時的在一點整響起,同樣是曉凱接到了電話。對方似乎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昨天照著他的建議嘗試之後又有了新的問題,不知道該問誰比較好就只能再打來碰碰運氣。
其實這些更細節的資料提供並不是曉凱份內的工作,他只需要解答基本的疑惑並引導來電詢問的人找到正確的軌道即可。但是他何樂而不為呢?反正機構的來電量不會太多,另一位同事應付得來,他可以聽到好聽的聲音還能用中文溝通,於是他拿出被長輩們訓練出的耐心一點一點的解決那位小姐的疑問;結束前他收到了很貼心這個稱讚,突然又覺得有些慚愧。
又隔了一天,一點整,電話響起,曉凱眼明手快地接起了電話。
「喂,您好,請問是陳曉凱先生嗎?」是熟悉的清脆的聲音,這次她直接點了他的名字,或許是不想再重述一次之前已經說過的事情吧?這次她又有了新的疑問,而曉凱同樣貼心地替她解答。
有別於以往都是報上父親的名字,這次她主動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叫做啟芳。
4.
自從那天開始啟芳每天都會打電話到機構來,並且會先確認是不是曉凱接的;而曉凱不知不覺間記下了她的電話號碼,確保他能比同事更快的接到電話。
其實啟芳的問題早就解決了,他這樣的行為讓曉凱不禁有些疑惑;小凱想擅自將這定義為搭訕,而他們兩個或許是曖昧關係?但他沒有任何的戀愛經驗無從判斷,或許啟芳只是跟其他長輩一樣日子太無聊需要有個人聊天罷了。他提醒著自己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卻又忍不住期待每天一點整準時響起的電話鈴。
為了不要太高調引起同事注目,曉凱通常是傾聽者的角色。從啟芳口中他得知她的父親是專業的蝴蝶蘭培育戶,最自豪的一項事蹟就是2012年英國女王在花卉展駐足觀賞的台灣展區中有幾盆的蝴蝶蘭來自於他;儘管台灣花卉曾經這麼輝煌,也不能否認這個產業正在衰敗之中,再加上父親年事已高,她決定幫忙父親出售最後一批蝴蝶蘭之後就將土地賣掉養老。
「所以我今年一直在幫我爸爸種花,真的是一份累人的工作。」清脆的聲音軟軟的抱怨著,或許還帶了點撒嬌。
那天回家曉凱在網路上找了有關蝴蝶蘭的知識。
蝴蝶蘭花語:純潔的愛情與幸福向你飛來。
曉凱不禁咧開了嘴角笑了一笑。
——
「那妳之後打算做什麼呢?」這是曉凱少有的反問。
「我嗎?之前辛苦考到了教師執照,幫我爸忙完大概就準備去各校面試了吧。」
「原來你想當老師啊。」
「也不完全是,只是不排斥這份工作,又喜歡穩定的生活就這麼做了。當老師很不錯啊,寒暑假都可以出國遊玩,又有不錯的薪水。」
「我也喜歡穩定的生活,但是我從沒想過要出國去玩,那太麻煩了。」這是曉凱第一次主動向別人提出自己的看法。
「是嗎?我覺得生活中還是要有些樂趣阿,就算穩定也不代表要一成不變吧,有多少錢就學著享受多少,才是樂活人生的方式,我覺得啦。」
那天下班後曉凱第一次不是直接買晚餐直奔租屋處,而是繞路去了趟書局,饒富趣味的翻了翻旅遊相關的書。
好像有什麼正在慢慢改變。
5.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當曉凱認為他們的「進展」很穩定時,卻在某天沒有接到啟芳的電話。
或許只是突然有什麼事情,只是一天沒有打來不算什麼,曉凱在心裡這麼想著;只不過啟芳一直以來都如鬧鐘般準時在每天一點整出現,好像沒有接到她的電話下午的工作便無法開始,曉凱這才發現習慣的可怕。
又隔了一天,下午一點整電話依舊沒有響起;再過一天,電話響了,卻不是熟悉的號碼及清脆的聲音。曉凱開始慌了,或許是自己在上次通話中說錯了什麼嗎?所以啟芳才一直不來電;接著他嘲笑著自己毫無邏輯的臆測。說實話他們兩個什麼都不是;不是朋友,他們連對方的長相都沒見過;更不可能是情人,儘管他們講了一個月的電話;頂多只能說是頻繁聯絡的客人吧。
但曉凱還是忍不住懊惱、忍不住失落,嘲笑自己的同時期待著其他的可能性,因此造就了這連續幾夜的失眠。
——
金融專欄或許真的發揮了效果,不到半小時曉凱就順利被睡意席捲。他喝完手中涼掉的牛奶,蓋上報紙,躺回床上準備入睡,儘管明天又是沒有盼望、平淡無奇的一天。
——
下午一點整,機構內的寧靜被電話鈴劃破,曉凱不抱太多期待的瞥了一眼電話號碼,卻驚覺那是自己心心念念、熟悉不已的一串數字。
「您好,這裡是宏德福利機構,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的嗎?」幾天的思考與沉澱讓曉凱變得小心翼翼,刻意用了官方的打招呼口吻問候。
「是陳曉凱先生嗎?我是啟芳…」慢條斯理的口氣中帶著點怯懦跟不好意思,曉凱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對,我是曉凱。」沒有多餘的言語,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好意思這幾天都沒有打電話來,我爸爸在工作時摔傷了,比較嚴重,所以住院觀察了幾天。」
她是在向我解釋嗎?曉凱不禁想;其實啟芳沒有解釋的必要,他們兩個不是那種關係,但是她還是解釋了,這讓曉凱暗自高興了起來。
「原來如此,那麼妳父親現在還好嗎?」曉凱壓下雀躍的語氣問著。
「現在已經沒事了,謝謝你的關心。」
「那就好。那啟芳小姐打來有什麼事嗎?」
「哦...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就是…想問問我以後還能不能打電話給你。」這會兒啟芳害羞的語氣已經相當明顯了。
給你。曉凱在心中重複著。
「可以啊,只要啟芳小姐有疑問隨時都可以撥打這通電話。」
「阿…我不是這個意思。」
「抱歉…那請問是什麼意思呢?」
這該死的沉默真的很令人窒息。
「我想要你的電話號碼。」對面清脆的女聲堅定地說道。
——
這一夜曉凱含著笑意入睡,一夜好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