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很痛,整個身體好像麻痺了。我的下半身,我的雙腿,沒有知覺了。
我從睡夢中慢慢睜開眼,兩眼迷茫地望著天花板,再順著前方的窗戶向下望,望著我書桌上的大紙袋,裡面放著冷君、小南、阿仁、綱送我的聖誕禮物。
在床上略略翻滾很久,我才慢慢伸出手來拿放在床邊的手機看時間。
呀!快中午了。要去補習班。我在床上掙扎,可是被窩實在太溫暖,好不想離開喲。又不知道在被窩裡打了多少滾,我終於慢慢地爬起床,走到電腦前面,開機,連上BBS,隨便逛幾個討論區。
本校某系女學生,在今日凌晨三點多時,於克難坡前被摩托車意外撞上。
肇事的摩托車駕駛也是本校學生。案發當時,女學生正於克難坡前要過馬路進校園,而肇事學生因慶祝聖誕節喝了酒,行經學府路爬坡時速度加快,沒注意到正在過馬路的某系女學生,便迎面擦撞。目前某系女學生已送醫急救。
車禍。我看著BBS上的校園消息。真可怕。
我隨手跳了幾個討論區,順便看看系版有沒有PO啥活動。打了個大哈欠。我站起來,將紙袋裡裝的禮物一個個拿到桌上,選了冷君送的,撕開包裝紙。
一盒十顆的乒乓球。我想改天她會拿出乒乓球拍要我陪她打。
阿仁送的是偉特塔羅牌,耶!果然還是要指定想要什麼東西。我隨意翻著隨牌附贈的書一會兒,又拿出綱送的禮物,撕開包裝紙。
透明的水晶蘋果。我輕輕地將它從盒子裡拿出來,打開書桌的日光燈,將水晶蘋果放到日光燈下,慢慢轉動,從裡面望進去,似乎有五彩光芒。
這顆水晶蘋果會不會很貴呀?我想。我送他一個護脕而已呢。
最後,我打開小南的禮物。小豬撲滿!什麼嘛!吼!一點都不了解女人想要什麼。氣死我了。
我把小豬撲滿放在我的書桌上,將桌上的零錢投進去。不過,這個豬撲滿還算有設計過。投錢的地方是小豬的嘴巴,如果需要拿零錢,只要拔開豬尾巴,就可以從洞裡倒出來。
這個豬撲滿還挺可愛的,算了,原諒他。
我起身,穿好衣服,準備好上課的書,出門,去早餐店吃了個總匯三明治加紅茶當午餐,便走去公車站搭車。看著公車搖搖晃晃地從巷子裡開來時,我的手機響了。
「喂?」我招手,公車慢慢地朝我身邊停下來。
「小豬!」電話那一端是小南焦急的聲音。
「白目?怎麼了嗎?」公車停到我身邊,打開門。
「你現在可以來馬偕嗎?我需要你幫忙。」小南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哽咽。
公車司機叭了我一聲,催促我快點上車。
「珊珊昨晚被車撞了。」電話那端發出很微弱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已不再是小南的了。
公車急駛而去,留下呆在原地的我。手中的手機螢幕顯示著通話結束。
有幾秒鐘,我不知道我要幹麻。只是呆著。
對了,要去馬偕。我告訴自己。望著公車豆大離去的身影。可惡,剛剛的公車走了,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拿起手機,打給冷君。
「喂?」電話那頭的冷君聽起來還在睡覺。
「冷君,我要向你借摩托車。」
「咦?幹麻?」冷君似乎伸了個懶腰,發出打哈欠的聲音。
「歐陽珊珊出車禍了,小南叫我去幫他忙。」
「什麼?真的假的?」冷君一付不可置信。
「是真的,我現在在公車站這邊,妳要我回去找妳,還是妳要過來?」
「我跟妳一起去好了,妳等我一下喔。」冷君說完,電話就掛上了。
此刻的我還是不敢相信。昨晚,他倆愉快地跟我們分手,才幾個小時不到,世界就全變了。
我坐在公車站的長椅上,腦中不時浮出歐陽珊珊的樣子以及BBS上的那則新聞,還有她的孩子。
真的好可怕。生命怎麼這麼脆弱,這麼地無常。
※
她來到一棟很高很高的大樓,慢慢的從黑暗的門口,走向大廳。從整棟大樓的正中央,向上看,可以看見天空飄著浮雲以及湛藍的天空,而四周聳立的樓層,有四個透明電梯,分別矗立在四方。
有很多人,從門口穿過大廳,來來回回經過她的身邊,也有很多很多的人,坐上電梯。他們的面孔,全都模糊不清。
像漂浮似的,她不知怎地坐上了一部電梯,隨著電梯往上,整個人似飛了起來,她貼著透明玻璃,往外望,整個大樓,只剩下電梯了。電梯一直往上升,她感覺身體像太空人一般,浮著,緩緩地飄著。慢慢地飛出電梯,像有一股風兒將她往前推,推進一個密閉空間。她不能呼吸。她開始掙扎,開始踢打密閉空間裡唯一的一扇門。
漸漸的,她開始無力,感到喉嚨十分難過,很渴,很想喝水。
門打開了。
她漂浮著向前。陽光很大,整個世界很白,她看見小時候的檳榔攤,喜歡穿白色短裙的漂亮阿姨坐在那裡,她走上前。
「阿姨,我好想喝水。」她說。
「妹仔,妳好久都沒來囉!」阿姨從高腳椅上站起,走到後面拿起桌上的鋁製大茶壺,倒了些水在白色塑膠杯,拿給她。
「綱哥哥呢?」她兩手拿著軟軟的塑膠杯。
「小綱今天有來喔!他去買冰棒了。」阿姨打開抽屜,拿了幾塊銅板,放在她的小手上,「快去雜貨店找小綱,叫他也幫妳買一枝。」。
「嗯,好。」她露出兩顆門牙,快樂的點點頭。放下手中的白色塑膠杯,往外面走,邊跳邊走的朝雜貨店的巷子裡去。
「妹妹,妳跑去哪兒啦!」
忽然,她聽到媽媽的叫聲。媽媽就站在她的背後。
「妳又去檳榔攤了,是不是。」媽媽的眼神很銳利。
「沒有,我沒去。」她全身顫抖。
「說謊!媽媽難道都沒有教妳嗎,不可以說謊。妳手中的錢是誰給妳的?」媽媽蹲下來,看著她,兩隻眼睛好大好亮。
「我存的錢。」她趕緊將拳頭握緊。
「妳又說謊!」媽媽生氣的將她手中的銅板打到地上,「那麼髒,妳也敢拿。」又拿出手帕,蓋在她的手臂,再緊緊地握住,拉著她去附近的水龍頭。
「快洗一洗手。」媽媽放開她,直接將手帕丟進附近的垃圾箱裡。
她打開水龍頭,水嘩啦嘩啦沖到她的小手上,她覺得好冷。在水花裡,她看見了綱,綱閃閃發亮的藍色眼珠,在陽光底下,他正拿著冰棒從雜貨店裡跳出來。
「綱!」她喊著。
「妳叫誰呀?哈?」媽媽戴上了白色手套,彎下腰,兩手緊緊的壓在她的肩膀上,「妳說呀,妳剛剛叫誰?叫那個檳榔攤的髒孩子,是不是?難道妳想跟他們一樣?」媽媽將她的肩膀壓的更用力了,「媽媽這麼用心的栽培妳,讓妳學電腦,學鋼琴,哪家的孩子可以像妳這麼幸福?我為得是讓妳以後去賣檳榔?給他們這樣糟蹋?」
她呆呆望著媽媽蒼白的臉,激動的嘴唇,拼命的開合。媽媽將她壓到水花裡,水龍頭的水嘩啦嘩啦地沖在她的全身,她好冷好冷。
她感到身後的影子好巨大,從她頭上掉下來兩隻白手套。
「髒死了。」媽媽的聲音在回蕩。
※
小南快速站起身來,按下病床邊的護士鈕。
「有什麼事。」通話器一端的護士小姐問著。
「病人一直說她很冷。」小南一臉擔心。
「好,我馬上過去看看。」
沒幾分鐘,護士走了進來,替歐陽珊珊量一量體溫,轉動一下點滴。
「她因為失血過多,輸了血之後,體力很虛弱,還需要一段時間復原。我們已經為她打了點滴,體溫也正常,請你放心吧。」護士微笑地對小南說完便離開病房。
珊珊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臉色十分蒼白,頭與手腳都包裹著紗布。看著珊珊的小南坐在病床旁邊,手裡握著手機,望著珊珊毫無表情的臉孔,他很想流淚,很想一走了之,很想很想乾脆離開這兒,到一個誰也不認識誰的地方,重新開始算了。
回想凌晨,當他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空蕩蕩的套房中。
小南從沙發上起來,走到房間門口,發現沒有人。
珊珊出去了。
他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礦泉水,搖擺著身軀走到客廳的窗口前,望著純黑色的淡水天空,空氣中瀰漫的冰的氣味。
小南喝了一口水,將近凌晨四點,珊珊會去哪兒呢?
他很害怕,握著牛仔褲裡的手機,猶豫著,拿出手機,按下珊珊的號碼,沒幾秒,房間發出珊珊手機的鈴聲。
果然,珊珊沒有帶手機。他立刻按下綱的號碼,語音信箱。
綱是那種想要打電話才會開機的人。小南很明白他。他放下手中的礦泉水,抓起桌上的鑰匙,穿上外套,到地下室騎摩托車,往學府路的方向騎,騎到綱住的地方。
「綱!你在不在呀?」小南叫了好久,房門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迅速走下樓,騎上摩托車,繞著校園外的馬路騎著,騎經學校大門口時,看見一台摩托車倒在克難坡旁的馬路邊,似乎才發生車禍沒多久。
看見這台摩托車,小南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他告訴自己,別亂想呀。珊珊可能肚子餓了,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東西吃。是呀,孕婦很容易肚子餓的。
他跑遍北新路週遭所有的便利商店,沒有珊珊。跑遍了大學附近的早餐店,沒有珊珊。
難道,他倆之間該結束了嗎?小南想著。這是珊珊對他的不告而別嗎?
小南愈找,腦中浮現出來的疑問與心痛,愈像炸彈似的,從他身體深處爆炸。天空也從純黑色降下藍幕。
直到小南將車停到五虎崗停車場,準備去電腦教室看看時,他的手機響了。
沒有來電顯示。
「喂?」小南接起這通電話。
「請問是白慕南先生嗎?」電話中是一位男人。
「是,我是。」
「你好,我是淡水分局的警員,大概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在校門口被摩托車撞了,現在在馬偕急診室。」
「是。」小南感到背脊一涼。
「她身上沒有帶任何證件,只有一張XX大廈的門禁卡,我們查到屋主是你,所以聯絡你,請你現在方便來一趟嗎?」
護士拿了一瓶點滴,將掛在病床吊竿上的點滴換上。小南從瞌睡中醒來,天色依然是亮的,強烈的陽光從窗戶一角透射進來。他又打了一次電話給綱,綱依舊關機。
時鐘指著下午三點,小南打給春梅阿姨。
「哈囉?」春梅阿姨的聲音在電話的那一端。
「我是小南。綱有去你那裡嗎?」
「小綱?沒有呢。他昨晚有來我這兒,可是不到十二點他就離開了。怎麼了嗎?」
「沒有,有點急事想找他。」
「小綱今天跟我說他會去高雄找朋友,他手機沒開嗎?」
「對呀。阿姨,小綱有告訴你他朋友的電話嗎?」
「發生了什麼事了嗎?」春梅阿姨的聲音充滿關心。
「呃,我倆的一個朋友出了車禍,想告訴他。」
「車禍?有沒有怎樣?」
「沒什麼大礙。」
「你等等喔,我找一下電話。」電話那一頭停頓了幾秒,「來,電話是零七,八七……。」。
「阿姨謝囉,我先掛了。」
小南按下按鍵,又接著打春梅阿姨剛剛告訴他的電話時,床上的珊珊已經醒了,虛弱的叫著他。
「不要打給綱。」珊珊的聲音十分虛弱。
※
冷君很快就騎到公車站來載我,很快地我們抵達醫院。在急診室看見小南。
「有沒有怎麼樣?」我緊張的問。
小南搖搖頭說:「不知道,還在手術房裡,一隻腳好像骨折了。」
我們三個都很有默契地避開了歐陽珊珊肚子裡的孩子的這個問題。
「你能幫我去我住的地方,拿珊珊的身分證和健保卡嗎?她好像放在一個白色的女用皮夾裡。」小南掏出口袋裡的鑰匙,「不好意思,要你們再跑一趟。」。
「沒關係。」我看著小南憔悴的臉龐。
我們依循著小南說的地址,來到這間大廈裡的套房。
鑰匙旋開門鎖,打開鐵門,這是一間十坪左右的空間,有一個客廳與一間附有廁所的房間。這是小南與歐陽珊珊住的地方。
我跟冷君脫了鞋子,踏進客廳。整個客廳,很乾淨,放了個三人座沙發,以及一個藤製搖椅,還有液晶電視,沙發前的玻璃桌上,有兩台筆記型電腦。窗戶大開,冷風吹進來,窗簾飄呀飄著,整個空間給人的感覺,沒有人氣很冰涼。
走進房間,依然很乾淨,雙人床上的棉被折的整整齊齊。我跟冷君打開衣櫥或任何一個抽屜,要找所謂的白色皮夾。
打開書桌的抽屜,白色皮夾正躺在裡面。我打開皮夾,檢查看看有沒有健保卡和身分證,不小心翻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小一號的綱和歐陽珊珊。
「咦?這好像是小時後的綱和歐陽珊珊耶!」冷君看著照片說。
照片上的那兩人笑的非常燦爛,站在馬路邊的電線桿旁,兩人的手上還拿著冰棒。我趕緊將皮夾放進背包裡,又走到衣櫥前打開衣櫥。
「給歐陽珊珊帶點換洗的衣服好了。」我從衣櫃裡挑了幾件休閒的運動服,放進冷君準備的大袋子,也幫她帶了些日常用品。
冷君騎摩托車的技術就跟溜直排滑輪一樣好,在塞得水洩不通的車陣中穿梭,雙腳完全不用落地。我們就一直尾隨著右旁的捷運前進,直到馬偕醫院到了,再迅速左轉。
我倆在醫院櫃檯幫歐陽珊珊付清凌晨在急診室的錢,順便也辦好了住院手續之後,坐上電梯來到病房大樓。
依循著牆壁上的編號,找到了歐陽珊珊住的病房,冷君輕悄悄地打開房門。
「為什麼?妳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我們聽見小南帶有鼻音的聲音,情緒似乎有點激動。我拉住正要走進去的冷君,慢慢後退,將門只留有一個縫隙。
「我一點都不覺得委屈。綱再過幾個月就要去荷蘭了,我不想他因為我或任何一件事掛心,甚至留下來。」歐陽珊珊的聲音很虛弱,但是語調堅定。
「所以妳連車禍也不願意告訴綱?會不會太過分了一點?」小南哽咽。
病房內,一片靜默,聽的見微弱的啜泣聲,持續了好幾分鐘。
我關上門,跟冷君在走廊上的椅子坐著,看著窗外的藍天,浮雲緩慢地飄離我們的眼前,陽光漸漸地黯淡。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南打開門,手上拿了一個熱水壺,走出來,看見我們。
「你們來了。」小南的眼睛佈滿血絲。
我搖醒靠在我肩膀睡著的冷君,站起身,將歐陽珊珊的白色皮夾拿出來。
「這個是珊珊的皮夾。昨天的急診費還有住院手續我們都辦好了。」我將皮夾遞給小南,小南接過,塞在他的牛仔褲口袋裡後道了聲謝,又說:「我去倒杯水,妳們先進去坐坐吧。」。
小南駝背憔悴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走著。
這是我初次認識的小南,那個為情所困擾的學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