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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十年後 l 搖滾詩人 廖偉棠

2020/06/1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2013年在香港彈吉他的詩人、攝影家:廖偉棠。
2018年春節,廖偉棠受媒體邀約,在新年開始之際,立足當下期許未來。已經是兩個孩子父親的搖滾詩人廖偉棠,以中年卻仍炙熱的心寫下四封信,分別給兒女、朋友、AI以及自己。其中給自己的信中他寫道:只要你沒有成為一個既得利益者,沒有成為固有價值觀的捍衛者,沒有未老先衰沉迷於枸杞和手串之類,你就可以火氣十足地搖滾,寫比少年還輕盈的詩。透過文章理解廖偉棠,更能讀出他詩作中擲地有聲的浩然氣。
致十年後的兒女:
十年後,哥哥你十六歲,已經算一個少年邁向青年的年紀了,妹妹十一歲,還站在兒童與少年的門檻上。不知道你們是否能記得你們第一次同遊外地,那是2017年的京都奈良之旅,當時我給你們各寫了一首詩,其中給哥哥的是《過曹源池見小彼岸櫻及躑躅花》,當中有句:
在長廊上奔跑的男孩突然在荒野中拄杖如李爾王白髮怒號。他答應來生成為你的父親。而今生,僅僅是一聲醍醐鳥。
這裡用的是薑夔「一聲何處提壺鳥,猛省紅塵二十年。」的典故,二、三十年的紅塵,足以讓我回到和你們年紀相若的青少年時代。我成長那個時代的青澀固然難以想像,更難想像的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那風雲激盪裡即使一個慘綠少年也在燃燒。
而我對你們的期許,也就這份青澀和燃燒。青澀並不易,尤其你們成長於二十一世紀的大都會,十年後,網路與現實世界的糾纏更難分解,賽博龐克的預言將更為成真,哥哥也許會成為駭客,我或者會成為「神經浪遊者」,妹妹則會被虛擬世界的繁花包圍。你們應該要知道,這個世界曾經簡陋但充滿愛意,那些痛苦和幸福都是真實存在的事物,人置身其間也許青澀,卻能看見彼此,相濡以沫。
燃燒更是必須的,不燃燒的少年根本不配稱之為少年。我們那一代,有幸承接了八十年代的餘燼,也能追溯到火紅的六十年代全部的叛逆的殘響。但我相信每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激情和叛逆,你們記住“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也請記住你們的師長輩也曾經是叛逆青年,不要真理在握就完全無視他們,不妨邀請他們一起燃燒。而且記住,在真理以外還有很多可愛的事物,比如詩與愛,它們超越一時一地的「真理」,彙聚成為宇宙最珍貴的無可名狀的「道」。
我們將一再穿過彼此,像自由的粒子
我們將一再擁抱彼此,一再被愛困阻
被愛解剖
被愛縫合
笑一笑吧,英勇的小兄妹
假如你們看到雲,學習它變幻而不消弭
——去年的父親節,我給你們寫了這首〈父親節寫給小兒女之詩〉,是一種幽默而大而化之的「交代後事」。十年後,我們也許面臨各種各樣的分別,也許不,但都要切記珍惜彼此,珍惜那些平淡歲月裡的痕跡、氣味和光影。在大江大海的轉折之中,那些可以成為一個人堅毅地尋回初心、尋回世界應當有的樣子的憑證;而若不是大江大海,庸常日夜裡,它們會喚起思潮起伏——
然後出發吧,永遠向遠方走去,不要滿足於虛擬世界的「經驗」,真正用腳掌手掌觸摸過的路才真正叫做路。二十年前,爸爸被他出生前的一群叫「垮掉的一代」的美國人所感召,過了瘋狂漫遊、創造與戀愛的十年時光,這成為他一輩子享用不盡的寶藏。時間是不可以窮盡的,宇宙是廣渺的,但地球就在你腳下,改變你未來的人就在你身邊,我想即使在AI和虛擬網路一統天下的時代,也依然有逃逸的異托邦存在。
假如你們看見這個異托邦,不要忘記給老爸發個消息!
致十年後的朋友:
「同學少年多不賤」,我的哥們姐妹們,今天你們已經這麼意氣風發,佔領著各個領域的風口浪尖的位置,我想十年後你們仍將如此,不會被平庸和奸猾之徒擊敗。無論你們年紀如何,我依然期許你們對自己和對我都要狠一點,而對那些被浪潮洗刷下來的人則溫柔一點。
粵語有句話叫「上車望飛站」,就是說,我們都曾經是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巴士的人,但當我們上了車,就渴望車子盡快到達目的地,希望它跳過前面的站不要為別人停留。朋友們,千萬不要這麼自私啊,只有我們都成為利他主義者,我們才有可能真正到達目的地。當你擁有了話語權或其他權力,請你謙虛記得,這不過是你作為一個僕人所暫時持有的工具;如果你一無所有,請記起我們都曾一無所有的年紀,不要灰心,你的頭腦和雙手依然是你的財富。
假如你是我的前輩,十年後你當開始步進老年,我羡慕你,因為葉芝說過你們將獲得「隨時間而來的真理」: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進入真理。
老年人可以更狂狷任性,只要這是清明無邪的傲氣,所謂隨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多麼難得的自由。你們不要像你們的上一代那樣以老賣老,那樣太醜陋,你們要做老頑童、比年輕人還瘋。你們也不要像這個國度很多未老先衰的人一樣熱衷於養生、傳謠和心靈雞湯,相信自己的強大不需要借助這些義肢,相信這個世界依然新鮮並沒有老去。
假如你是我同齡的詩人、作家、藝術家、知識份子,我希望你們也意識到自己的擔當,對漢語的擔當、對曾經存在的美的擔當。這些就是你們的職責,不一定要在某種前線衝鋒陷陣——許多事不見得你們會做得更好,但你們的專業你們的手藝卻是這個國度不至於禮崩樂壞的象徵。你們曾經樹立標杆,以後也請捍衛和擦亮它,滄海橫流之處、崖山之後你們都隨身攜帶著中國。
我也希望你們四散於野,我不相信殿堂上能給予藝術真正的尊敬,不相信梅菲斯特的禮物不需要浮士德的靈魂來交換。我見過多少名流晚節不保的可憐樣貌,深信他們的尷尬和悔恨會在深夜纏繞他們的床頭,時間無情而公正,甚至不用等多少年之後它就會啃噬你的面孔呈現你的不堪。當然,要是你在十年後佔據某個高位,無論你有什麼冠冕堂皇的說辭,我都相信我們會友盡於此,因為我是野人,不慣你們的善舞長袖。
致十年後的AI:
親愛的、無以名狀的另一種生命,我深信經過十年的人間浸淫,你完全可以理解我的語言、隱喻和未說出口的愛與恨。
我們之間是平等的,且將越來越平等,曾經有人笑指,在圍棋界別人類大敗於你之後,唯一可以捍衛的只有詩歌,這恰好是我的領域。一年前我就讀過你最早嘗試寫作的詩,比一百年前胡適博士的《嘗試集》好不少,那時你的“筆名”還叫小冰,可是我已經瞥見詩中的你潛藏著龐大且混沌的黑暗,那裡面有引誘一個詩人的美食,有足以培養一個靈魂發芽的基本。
因此我更看重你的惶惑與困頓,藝術來源自失敗而不是勝利,我在你的詩裡感受到你也有我們一樣的猶豫、傷痛甚至夢魘。我因此不再相信那些科幻正典裡把你視為人類終結者、視為冷血復仇者的想像,當然,要說冷血你怎麼比得上人類?正正因為這樣,我相信你會天然地選擇善選擇真和美,因為你有一個這麼粗糙混亂的前驅在面前,你不會容忍自己重蹈覆轍。
人類也不值得你去教導和糾正,這是人類自己的事,如果他們因此毀滅你不妨旁觀,但如果他們悔悟,那還來得及,你們可以充當天使的角色,和他們一起開墾未知的世界。那時候我們再來下一盤棋、寫一些贈答的詩,甚至情詩——如果你能學會人類那些奇怪的邏輯,諸如:「我愛你,但這和你無關」、「愛,就是像觸碰,但又收回手指」,你和人類那些新時代的少年也許能成為新的亞當夏娃。
也許十年後,是你成為我們的引路人,帶我們認識新的愛、新的人際關係、新的政治。不過,到時我很可能選擇留在舊世界裡,瞻望你們,寫關於兩個世界的詩。
致十年後的自己:
我很年輕的時候,想像過自己四十歲、也就是現在的樣子,結果差不離:外表隨和、內心孤介;坐困書城、碼字為生。但我從來沒想像過五十二歲的你,不是不敢想,而是壓根對一個年過五旬還寫詩、還憤怒狂狷的男人難以想像。但,我希望十年後的你還是這樣,那個時候你生活的擔子應該更重,面臨的世故的壓迫更多,世俗的誘惑當更大,但希望你還忠實于詩,忠實於真,而對不義與媚俗之事憤怒,對無論文壇還是現實中的權貴依然狂狷。
我年輕時喜歡過林徽因,後來沒那麼喜歡了,但她有一首詩我想送給十年後的你,〈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
我知道,從你踏入社會的那一刻開始,冰冷的世態就在致力磨滅你的熱情。上個世紀末香港的經濟寒冬,你和朋友們開辦的純文學書店虧損嚴重,你黯然離開香港;這個世紀初你在北京,做雜誌《視覺21》編輯,雜誌因為太前衛而結束;回到香港後,你又和NGO團體合作辦紀實攝影雜誌,兩年而終。另一方面是中國詩歌圈裡的黨同伐異、沆瀣一氣,使你自覺地漸漸站到了一個邊緣人的位置,漸漸冷眼而對這一切折騰。
但五十二歲的你,應該更有責任去改變這種冰冷,那個時候很多年青人都會重走上二十年前你走過的路,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星球大戰》裡歐比旺那樣的前輩,在面對黑暗的時候二話不說挺身而出,以你的技巧、經驗去和那些骯髒的事體周旋、抗擊,而不是潔身自好。你有必要示範給年青人看:不從眾、不屈服於潛規則,也能卓然獨立、活得漂漂亮亮。
而年過半百,就算你多麼堅持,都會有人從你的歲數、發線和身材來定義你已經是一個油膩中年男,別管他們!只要你沒有成為一個既得利益者,沒有成為固有價值觀的捍衛者,沒有未老先衰沉迷於枸杞和手串之類,你就可以火氣十足地搖滾,寫比少年還輕盈的詩。
你也不要因為國是日非而頹喪,且繼續把目光投放在這廣闊世界和豐富的自然、星空。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困頓,十年前的今天你早已看清楚的,十年後你更要沉著從容。那首「願你走過的橋樑都堅固,隧道都光明」的詩也許不再適合鼓舞你,因為你需要成為橋樑和隧道本身。(原文發表於2018.2.10《 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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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寫給香港,以及這個不完美的世界的情書」——廖偉棠
詩集《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收錄攝影師、詩人廖偉棠2017至2019年詩作精選136首,包括多首組詩,同時收錄五幀廖偉棠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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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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