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不就是個渣男標本集上,一隻斷翅的花蝴蝶。釘在我羽翅上的是她毫無波瀾的眼神。』所以這一趟,我跟他來到地球的最南方,變成了我真正認識他的機會。我們是在新加坡前往澳洲的飛機上認識的。他來自新加坡。一開始因為毯子蓋著並沒發現他全身顫抖著。一直到供應飛機餐時,這才發現他顫抖的手連水都喝不好。我想他是不是很需要酒精。所以,坐在他旁邊且靠走道的我,向空中小姐要了威士忌。他說,他不用。然後我多要了一份。說,那就陪我喝吧!
他說,他要去南極。想要去地球最南的地方。他想要在那裡轉過一圈,這是環遊世界最方便的方式了。他覺得這是救贖的方式。
我沈默看著他胸前的十字架。對於救贖到底該是怎樣進行的。我毫無頭緒。我以為那塊狂風怒吹卻不發一語的沈默大地是個遠離塵囂的地方。不曾想過,要把生命裡最黑暗、髒亂的那一部分帶到那個地方。這是我沒想過的事情。
『我也是要去南極的。』我說。『你知道到一個年紀,如果沒有家庭,時間跟金錢就像是身上的肉瘤,會自己長出來。如果不處理掉,會倒過來侵蝕自己的。』
到了澳洲,我們各自轉了船,上了車。沒想到我們在Tasmania的Hobart,同住在Bay View Villas酒店。我們在酒店餐廳碰面的。我選擇在出發前一天晚上喝點小酒。雖然這可能是隔天注定暈船的前兆。不過,我還是選擇在餐廳用完餐,點杯酒。消耗時間。我選擇用數種方式消耗時間。不管怎樣共通點都是酒精。美食加上酒精、歌劇加上酒精、小說加上酒精、旅行加上酒精...。我無法述說到底每一種方式在沒有加上酒精下,會不會成立。會不會一樣讓我可以毫無痛楚的度過每一個長夜,每一個假日。我是可以一直工作到不眠不休的。但七、八年前,生了一場大病之後,我選擇不再將生命消耗在工作上。我選擇自己當自己的主人。我不再加班、也不再與人約會。
I am the king of myself.
我迅速的將工作完成,在兩三個月內把當年的業績達成,接著休假。於是,我在公司毫無任何存在感。拼命工作的那兩三個月,我總是在客戶那。沒有業績壓力的時候,一個月只進辦公室三次。我不與人吃飯,也不與人交談。我只是看著其他人。我像是漫威宇宙裡的觀察者一樣。我天生被命令著不參與宇宙的因緣以及因果。
所以就算知道我們終點都在南極,我還是選擇下了飛機,獨自拿自己的行李離開。到達飯店。我的臉有點乾裂,所以,自慰完後我洗了個澡,我仔細地擦上乳液。然後,我在這裡。
燈光昏暗,晚餐就是睡覺前的鋪成。必須如此。
他主動問我是否可以同桌,因為沒有其他座位了。我說,可以啊!他點了起司焗烤蔬食。說自己不需要酒。但看到服務生表情有點難為情。便急著說,還是給我一瓶汽泡水吧!
餐點上來後,他寧靜著禱告。我注意到大概花了五分鐘。我便獨自讀著屠格涅夫的『父與子』。他靜靜地享用著他的晚餐。我覺得無趣,就向他告別。回到房間睡去了。
天氣好也不見得出得了船。所以,隔天的天空藍得嚇人。卻因為海浪太洶湧。船一直出不去。他坐在角落閉著眼。我想他還是在禱告。我忽然有點好奇的靠近他,『禱告有效嗎?』他回過神,『沒有!我昨天沒睡好。』我們對看笑了一下。
『你打算怎樣救贖你自己?』
『不知道。』
『折磨自己?』
『也不說是這樣』
『不然呢?』
『我只是相信就在這一趟旅程裡會找到答案。』
『你真的做錯什麼嗎?』
『我覺得有。』他沈默了一下,接著說『我覺得有,也就夠了。』
我知道我跟他無話可聊。無趣的又開始讀著小說。
『我不習慣這裡的天氣跟陽光。』他說。
『唔?』
『我覺得好冷、好乾、陽光好刺眼、白天好久。我睡不好。』
這次我真心的笑了。接著過了三個小時,我們成功登上了船。我邀請他晚上可以一起喝點酒。他笑著,想了一下說『好啊』。
我們在甲板上,我拿了一杯Finlaggen。『這趟旅程結束,我想去澳洲看看鴨嘴獸。』我說。他笑了出來像是小孩子一樣,『好啊!我可以一起去嗎?』
『好啊!你急著回新加坡嗎?』
『不急。』
『接下來會有好幾天的空白時間。』
『嗯。』
『介意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了嗎?』
他想了一下,『好啊!你不覺得困擾的話。』
我們不知道花了幾個晝夜,看過無數個無聊的風景。我又不知道喝了幾杯單一純種威士忌。又幾杯gin and tonic。我不曾問過細節,只是讓他重複的說。
故事是這樣的。
世俗上來說他是一個成功人士。但他成功的方式卻不尋常。他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從高中就是學校裡風雲人物的他,自然與異性的相處頻繁,也非常懂的怎樣吸引異性。隨著大學一直到出社會,他身邊的女伴一直都沒缺過。同時間有三個五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可是在工作一陣子之後,他意識到身邊的女性慢慢對他沒有過去那麼大的興趣。他也發現出社會後所謂的吸引力,已經不是高中、大學那般簡單。他必須要有很成功的事業。穿上高檔的精品西裝。擦著晶亮的皮鞋。身上飄散著古龍香水味。最好還有時間去做臉、美容之類的。他必須改變自己,因為他不想失去異性的關注。在他價值觀改變的時候,上天給他一個最好的機會。他認識了公司董事長的千金。他所在的公司當時是新加坡前五十的公司。所以他心想,如果可以攀上這個千金。他的人生就能夠一次三級跳了。董事長的女兒是剛進大學,十九歲。當他輾轉知道董事長女兒在學業上有所困難時,他知道他機會來了。他藉著這個機會,向董事長自薦免費當董事長女兒的輔導教師。但他強調,所有過程都會在董事長眼底下。所以教學的過程都會在董事長辦公室外面的一張小桌子上進行。一切很順利,不僅千金的學業改善了。他也成功搭上了董事長女兒。接著,他受到很大的賞識。不僅自己買了一間小公寓,也買了人生第一輛車。是一輛保時捷的休旅車。這時候的他,雖然愛惜自己羽毛不再任意與外面的女人廝混。卻還是偶爾流連在歡場間,享受著其他女人給的愛慕的神情。他知道,他做到了。
接著,事情就發生了。在他輾轉知道公司內部財務出了問題的同時,剛好有敵對公司向他挖角。他想也不想的就這樣離開了原來的公司。也跟原來公司的董事長女兒分手。他說,『與公司出問題無關。只是,不愛了。』而實際上,交往了那幾年,再怎樣愛玩,對這女人也是有感情的。這感情到底是愛情,還是像是妹妹一樣的關愛。他也分不清。但不管是哪一個,這都是他人生最長的感情。分開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灑脫。前董事長女兒剛分手時,每天晚上都會打電會給他。不說話,就只是哭而已。他不敢掛電話,深怕給前女友有任何刺激。畢竟前女友還二十出頭的年紀而已。他只能聽她哭。但光是聽她哭就夠讓他崩潰了。他開始睡不著。睡了也做惡夢。他吃不下。
新公司有一個女性前輩。就坐他旁邊。新同事注意到他的狀況,便開始向他傳福音。鼓勵他上教會。他黯淡的生命開始有點光。隨著他頻繁上教會,參加小組,前女友也漸漸不在打電話給他。他也漸漸好起來。於是他開始跟這個女同事交往。他們還說好,結婚前不做愛的約定。好幾次他忍不住,跪著求這個女友。甚至希望女友幫他自慰也好。女友見狀,只是緊握他的手,帶著他跪在地上禱告。忽然間,他被治癒了。被治癒的不只是與前女友之間的痛苦牽扯,還有他高中成為萬人迷之後的驕傲。然後,他向女友求婚了。
她答應了。他們簡單辦完婚禮後。沒多久,她就懷孕了。他感覺他的生命像一片濕濕的土,上面開始要冒出綠色的幼苗。
就在這時候,他收到妻子出車禍的噩耗。雖然事後妻子跟孩子都沒大礙。但,他的人生卻跌到谷底。他走到警局才發現肇事的事,前女友。前女友惡狠狠的瞪著他。說,『你憑怎麼可以幸福呢?』他背部發冷。他看了資料才發現,肇事的車竟然是他之前那台保時捷休旅車。他忽然間覺得天昏地暗。他以為他逃離了過去。卻沒想到還是回到原點。他不敢面對妻子。他開始不進教會,也不回家。沒多久他們離婚了。他本來轉為明亮的人生,又籠罩在黑暗之中。幾年後,妻子帶著小孩改嫁到英國。雖然喜帖沒寄來,卻也捎給他一封信,跟他說『一切都很好。』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並鼓勵他在重回教會。於是,他回到之前教會參加禮拜。他其實一直在教會外面徘徊不敢進去。一直到唱結束詩歌時,他才走進去。一開始,他並沒有開口唱,只是靜靜聽著。然後,一直到副歌,他爆哭了出來。他覺得噁心想吐。他覺得身體裡面的黑暗正在向外流出。他一邊唱副歌,一邊痛哭。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台上的敬拜團也注意到。所以刻意同一段歌詞多唱了好幾十次。本來兩分鐘的詩歌,他們最後唱了二十幾分鐘。然後他哭累了。站起來,就離開了。
我不知道他之後還有沒有回到教會。我一直想著。看著天空的藍,沒有雲。雖然一開始我們常一起在甲板上吃飯喝酒。但,快到南極時,我已經很少看見他了。因為一直回想著他說的一切。不知不覺我已經兩天沒碰酒精了。
要上岸時,我敲了他的門。發現他窩在床上。好像生病了。我問他,『要不要環遊世界?』他說,『不是很能下床。』我說,『好吧。有點可惜。』我幫他跟船醫要點成藥後。然後我就下船了。
我問導遊,地球最南端在哪?
導遊說,我們到不了的。又不是探險團。
我說,是嗎?好吧!
接著我就找一塊陸地,稍微看不到海的陸地。拿著相機繞了一圈。回船上後,跟他說,我們一起做到了。他發著燒,但笑了。
旅程結束,回到澳洲。我問他要不要去看鴨嘴獸。他說,不了。
我說,『這樣不是有點可惜嗎?又沒上到南極大陸,又沒看到鴨嘴獸。』
他說,『我們不是一起環遊世界了嗎?而且重點是救贖不是嗎?』
我說,『也是。』然後我們在碼頭上,握手。他去搭飛機,我去動物園看鴨嘴獸。
我覺得鴨嘴獸很可愛。但怎樣都像是水獺,裝上塑膠的假嘴巴。不過他們對我好像有點攻擊性。我聽說鴨嘴獸是靠電磁感應去找獵物的。或許我是真的之前到了磁南極。在磁南極繞了一圈讓我身上磁場產生了什麼變化吧!我看了很好笑。只是很少與另個生命體有這麼強烈的互動。我忽然想起剛離去的他。也開始覺得應該是回到台灣的時候了。也是回到生活的時候了。我離開墨爾本動物園,到了海邊點了一些生蠔、海鮮還有一杯白酒。白酒入口時,我忽然覺得苦澀。也就沒有在動那杯白酒。我將海鮮吃完,也喝了兩杯氣泡水。白酒依舊沒動。
回到飯店,本來要自慰。卻怎樣也不順利。沖了個澡,就入睡了。
飛機接近台北時,我頭有點痛。空姐過來了解狀況。我跟她要兩顆止痛藥。空姐拿止痛藥跟水過來後。我猛著吞了下肚。降落之前,空姐又來關心我。我說,一切還好。她向我笑了一下。就當她要離開的時候,我問她說,『我想問妳一件事?』
『嗯,好的。』
『妳常回家嗎?』
『怎麼了?先生你還好嗎?』空姐認真看著我。
『我覺得我好像離開好久。雖然很常出差、旅行。但這是第一次,我這麼渴望回家。回到家跟人擁抱。』
空姐笑了。『那我們就快降落囉!先生再等一下下就好了。』
我知道她大概是認為我頭痛,所以想要快點回到家休息。但,此時的我只是想要把自己的內心收拾起來。像是剛晾好的衣服一樣輕柔的摺好。安安穩穩的擺好。在飛機落地時,我感覺到強烈的震動。我一時站不起來。我知道我的身體、我的生活在向我抱怨。
回到家後,我沖了個澡。躺在床上。我再次試著自慰。依舊不順利。我還是躺在床上,一絲不掛。我看著天花板。我想著他講的故事。忘了想到了什麼,我坐在床邊。我低著頭,閉上眼。試著向上帝禱告。我試著說。到講到一半時,卻因為太難為情就睜開眼放棄了。然後,我躺在床上。像是靈魂離開身體,然後被吸進床一樣。我就這樣睡了二十個小時。
醒來時。天色不知是黑是白。我問我自己身在何處。同時,我也暫時忘了自己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