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帶著無知和想認識自己的心,前往澳洲打工度假。誰知道這會變成改變我一生的旅程。除了機票,落地後的所有東西都要應變:財務、交通、住宿、工作、建立網絡。我心裡想著,這就是背包生活吧。做了再多功課,都得臨機應變,更要不得的是,真正的人文和風情,那是多少功課也無法預習的。但對我來說,那些反而是我前往異國的理由。
直至2023,期間曾回台一陣子,我已旅行四萬公里,結識300多位來自50個國家的朋友。有些甚至成為我的靈魂知交。旅行的目的曾是找尋自己,如今旅行是我的生活。我在澳洲認識真正的自己,是因為遇到很多跟我一樣流離失所者,未必是物理的流離失所,而是心靈的流離失所,如當年立志離島的我。我的目的從找到歸屬感,變成紀錄各種旅人所尋找的歸屬感。
我開始一個人背包旅行是在2020年的黃金海岸,我以為異國生存我已是身經百戰,但一個人在滿是白人和法語的環境,就像是來到新的國度。椰子樹搖曳、金髮美女跟你說boujour、眼鏡禿頭完全不理睬你。一進門,就是排球場,右前方有個小游泳池,這種簡單卻又常見的背包客棧,在黃金海岸,跟陽光一樣遍地都是。
我記得那是我待在那的第一個傍晚。在想要找到歸屬感的徬徨促使下,我掃視了一遭酒吧。酒吧,簡單來講就只是排球場上的那幾張桌椅,酒吧充其量是那條隔開廚房的板凳。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法國人群聚在一起,我開始猶豫要不要加入。但當我眼角瞥見一位老人獨沽,我選擇加入他。
我上前打招呼,我問可不可以坐下,他說當然可以。笑容燦爛。風霜染指過後的笑容總是燦爛。我們開始聊起來。簡單的自我介紹、簡單分享自己旅行的足跡:我在澳洲一個人旅行約莫一年;他則是在大船上浪跡過幾十個國家好幾十年。談笑風生下,我偶爾聽見法國人的耳語,說我好像是在採訪,我索性拿出手機錄音。
他是一個白髮蒼蒼、但饒有中晚年魅力的男子,舉酒時像Ian McShane;笑時像Robin Williams。他在講述自己豐富的生命歷程時,生動愛笑,卻也在神情中流露很淺的哀傷。聊到他老婆時,他更不禁落下相思斐濟的眼淚。
他曾是大型遠洋貨船的輪機水手,在水上睡了幾十年後,成為輪機長。那年,他隨著金屬浪版漂泊到南太平洋的交通樞紐上,雖然只是一個小島,但那是與澳洲截然不同的風景。斐濟的一切都讓他改觀。在一個尚未開發的小島上,他看到豐沛的機會;當然,也有豐饒的女人。
初至斐濟,對一個久未駐足陸地的人來講,一切顯得眼花撩亂:美得眼花撩亂。人高馬大的他,金髮碧眼白皮膚的健壯水手,走在斐濟的泥石小路上想是熠熠生輝。他在斐濟有許多機會,曾以自己的背景幫助斐濟政府基礎建設。他過著人人景仰的生活。他說:「我從沒看過那麼美麗的蝴蝶,那種青色的大蝴蝶。美到不行。」但是,「有個斐濟女人比那些蝴蝶還美。」他給我看那個他口中的「青蝶」以及那些帶不過來的孩子照片。
1987年斐濟爆發兩次軍事政變,斐濟被大英國協否認,大量外國人的移出加上他澳洲的國籍,在沒有選擇的窘迫之下,他選擇回到澳洲。雖然在斐濟頗有建樹,但他的老婆小孩都得留在那。現在的他,因為選擇跳槽斐濟,所以沒有工作也沒有政府補助。過度懷念斐濟的海水,讓他每天都沉浸在酒水裡,只有跟推杯換盞的他國旅人分享過去時,藍色的眼睛重燃當年清澈的青碧色。
雖然這僅是我眾多冒險中的其中一個故事,但也是我在澳洲的第一遭採訪。儘管有其他更感人、更有趣、更起伏的故事,但往往我回頭看我這3年多的冒險,青蝶老頭遍布皺紋、帶笑帶哭的臉總會浮現。現在想起來,不只外表,他的個性也跟Robin Williams很像。說起來,他們的生命起伏也很類似。
他們將一生奉獻給他人,卻曾未真正肯定自己帶給別人的。無私的壞處是得時常活在別人的肯定中,自然而然容易將別人的情緒當作自己的。這也是為何善良的人得學習建立情感獨立性。他講他的「青蝶」和原生家庭時常笑得不能自己、哭得不能自己--也就是:情緒「不能自己」。在相知相惜的人面前才能釋放的能量,總是讓我也「不能自己」。
我總是問自己為什麼這個故事總是特別亮眼。大概就是因為青蝶老頭跟我很像,而且他過過我很想要的人生:精彩、被記得--但他卻不記得自己。他跟過去的我一樣,活在無法自我認同的陰影裡,總是追著自己過去的光芒。
我回台後,「衣錦還鄉」的心情被親近的人像是踩在地上磨擦,而後轉念跟自己磨合,最後慢慢發現該為自己而活。現在我把生活過得像旅行,不在意別人的想法。最近重新沉澱,想將冒險的故事寫下來,青蝶老頭的故事仍讓我想第一個譜寫。
就如同斐濟青蝶在我的心目中有不可抹滅的地位,我的故事在別人心中也有不可抹滅的地位。我想跟他,以及那些旅途中曾啟發我的人說:你們的故事啟發了很多人,我希望你們為此感到驕傲。如果你們記不得當初旅行的動機,我希望你們還有勇氣去重新踏上旅路。
*註:這就是上一篇五分鐘文章說用「一分鐘法則」寫出來的那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