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默默地欣賞著這個城市的夜空,身子隨著水波輕輕搖曳。平日里,澳門的人口密度和賭場日夜的笙歌早已經讓這個城市不再有任何黑暗的角落,而夜空也漸漸失去了日落後的威勢。當夜不再黑,黑的還有什麼?不夜城總讓人精力太過充沛而忘記了悲傷,忘記了鬧市也該有可以真正隱匿起來的地方。邱灝雯看到了坐在窗前凝望喧鬧的自己;也看到了在紙上輕輕寫下需要隱埋的姓氏的Mandy;更想看到卡夫卡從未看到的那座城堡。自己的影倒映在水中鑲著金色的方框裡,它不就是游泳人的城堡嗎,剛才的她正奮力地朝著那個「鏡花水月」游過去?你不動,鑲了金邊的「城堡」就在,你朝著它前進,水中的城堡便蕩漾開去,抓不牢,它甚至能從自己的指縫中溜走,瞬間水面上便會浮起另一個金色的框。
「你不覺得從這麼高的地方看下去,下面的汽車和人就都變成了玩具一樣的大小麼?」高霓忽而一轉身,衝著地面上的泊車處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個小空間,剛好能把一輛白色的賭場接駁車放進去,「你看,好像我用兩個指頭就能把它們拿起來,不是像玩具嗎?人小到看不見了……你覺得我們渺小嗎?」
「應該是渺小的吧。就像現在我們眼裏那些小得像螞蟻一樣的人們。」
「那麼小,是不是就微不足道呢?如果那麼渺小,生與死還會重要嗎?有時候,生死的一念間 ,僅一線之隔,一念之差而已。」
邱灝雯奇怪地看了高霓一眼,「那如果我們現在從水里縱身躍下去,不是很簡單嗎?生與死,那麼近,又好似那麼遠。」
「你看天上的那些星星,」高霓笑著,用手指著深藍中的兩三點亮色。澳門的夜太亮了,經常看不到星星,看到兩三顆是奢侈,「它們都是已經死了很多年的星星了,而且它們離我們還有無數光年,我們不還是能看到它們嗎?甚至用發現它們的人的名字來命名,希望這樣就能宣告永恆。其實,人從來都期盼能和星星一樣,在永恆中發亮。可惜,人死從來都是向下的,不是入土就是入水,沒有人的死會是一種上升的運動,即便爬得再高,死了也是要墜下來的。所以,從有人類開始就有了這樣的信仰,膜拜於天上明亮的星,希冀常駐月宮,甚至相隔萬水千山的文化裡都存在生生捏造出的「升天」概念——「符合道德標準的人」人死後會升天,不過是在世的人虛擬臆造出來的一種幻化假象罷了。即便我們知道永遠也不會像天上的星星那樣恆久,只要讓死後的靈魂升天,同時,在有生之年相信自己的靈魂好歹也可以升上天去,跟永恆為伴,這構建出的現實就可以是現實——人類的救贖。」
跟高霓做朋友最先吸引邱灝雯的就是這種說來就來的深奧。這也是高霓的神秘之處。她對人生的探究將希望與絕望雜糅,每每引得邱灝雯深思,但同時也會產生另外一種感覺——無地自容:因為玄與奧就像感覺一樣難以偽裝。作為一個想要把有價值的人生故事寫下來的作家,她的感悟竟時常模糊、懵懂,與高霓相比更加模棱兩可。她懷疑,高霓早就找到了她的救贖,既不需要自己的陪伴,也不需要對自己傾訴。邱灝雯低頭望著水中晃動的倒影,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尋找。
身後泳池中的淺浪一波一波地推著她們,柔軟的水退去時在皮膚上留下一絲涼爽,如海浪從岸邊剝離,她們感受著細微的、美好的節奏。一下,一下……身體就是岸。
高霓望著水面,「感覺好放鬆,有點口渴。你看你水中的倒影,像什麼?」邱灝雯想起了氹仔海邊住時,初夏桌邊被海水濕氣浸成波浪形的書頁,「吹皺一池春水」,那就是自己的倒影。想到這裡,不禁笑了,「若我是吹皺的春水,那你就是——」邱灝雯也正想著去哪裡解渴,便道,「一隻藍蛙!」
誰說不是呢?高霓總是穿著藍色的泳衣在水中穿梭。邱灝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讚許著自己的比喻。她們相視一笑,默契起身。
稍微有點重的雙腿從池中出來,到了威尼斯人門口已是渾身輕鬆。喝一杯是個不錯的主意,解渴,也解憂。
夜間的威尼斯人儼然一個帝國。購物街打烊以後,除了靜靜流淌的、承載貢多拉船的人造「威尼斯」以外,就只剩下酒店的住客以及外面等候的妓女們了。黑夜從未有機會接近威尼斯人,這個帝國周身被燈火環繞,加上人造河的圍繞、映射,任何一個角落中的任何一個影子都會被捕捉。
邱灝雯和高霓慢慢走近快要過橋的時候,看到橋旁邊的白玉色台階上坐著一排妙齡女子,她們各個畫著爆款網紅妝容,俗麗卻不自然,淺白色的裙子在陣陣海風下飄揚,看得人春心蕩漾。
邱灝雯雖然避免著與她們對視,可實際卻非常想看看這群女人們,她想起了Mandy紙條上那些清麗的書寫,為什麼Mandy——麥女士——那個真名姓「賴」的女人——與我們所想到的、聽到的妓女那麼不同?那整個講座的目的不就是希冀能夠消除大家對妓女最根深蒂固的成見嗎?談何容易。邱灝雯終究沒敢正眼打量她們,過橋的時候趁著海風將頭髮吹向一邊,偷偷一瞥,見證了她們都說笑。高霓則目不斜視地過了橋,沒有表現出一點興趣。
「有意思。」邱灝雯暗暗想著。
「威尼斯人的河水/藍得一臉偽善。我也會寫詩。」高霓拋出一句。
帝國是幾乎完全被地毯覆蓋的。邱灝雯愛極了威尼斯人的地毯,踏上去軟軟的,而且總有看不盡的圖案。帝國剛剛建成時,邱灝雯曾和高霓一起踩在地毯上拍照,整晚整晚的。那時候,走進帝國中的任何一個禮堂、會議室或者宴會廳都有鮮花圍繞,邱灝雯坐在地毯上,思維隨著那些花紋跳躍,甚至那些地毯變成了走動的,能夠帶自己去凡爾賽宮或者新天鵝堡的魔毯。邊上的高霓端著相機一張接一張不停地照相。賭場內部是不允許照相的,只有在鋪著地毯的這些地方可以隨意留影。那時候的她們曾是那麼專注,而現在,似乎有些心情不再宣之於口了。
進入帝國,右手邊就是「藍蛙」。藍蛙有跟檀香山一樣的暗淡色調,只不過吊頂上散髮出的是柔柔的螢光藍。藍蛙是帝國中的酒吧,安靜的那一種,音樂也似一股清流。同樣被地毯包圍著,那種貴族般的黃綠色襯托著藍蛙的憂鬱、淒迷,淡然的音樂,連老範調出的酒都能喝出滿滿的苦澀。
藍蛙沒有門也沒有窗,敞開的空間上方有一個吊頂吊出來的牌匾,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Blue Frog」。瑪格麗特·愛特伍曾寫詩形容如果一個房間沒有門窗,那應該趁可以的時候儘快逃離。但藍蛙長腿的吧台桌椅卻像是林立的遮掩,迷宮一般,將過客們困在酒裡。
老範站在吧台後面,每次看到邱灝雯和高霓也只是伸手酷酷地示意一下,然後繼續調酒。老範是高霓的舊友,都是又酷又神秘的人。邱灝雯曾經有段時間特別想當調酒師,那也是她最後悔的日子,調酒師這個職業不適合她,她以為當調酒師就可以有正當的理由醉生夢死了,也能聽各式各樣的人講故事,講到黎明,然後步上村上春樹的後塵。然而,老範的第一句忠告就是時時都要處於清醒狀態,「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邱灝雯似懂非懂,「酒」不是惡靈,它怎麼也不像老範口中那個豎在「快樂」對立面的東西。調酒師的夢漸行漸遠,倒是抿著一口老範調出的酒,聽他的海闊天空,對邱灝雯依舊充滿了吸引力。
其實故事並不是每次都能夠聽到,這還要看老範的情緒,但是,藍蛙最不缺的就是有故事的人。老範的酒就像是被賦予了神奇的魔力一般,應該改名叫「拋磚引玉」。
跟老範點頭之後,高霓和邱灝雯在藍蛙的吧台坐了下來。這一時節,藍蛙空空的,沒什麼客人。酒還沒有上來,一個白人老頭坐在了她們旁邊。
老頭很樂呵,獨自喝著啤酒,跟所有的人都打招呼。看到高霓和邱灝雯進來,問道,「Aren’t you twins?(你們是雙胞胎嗎?)」
高霓和邱灝雯對視了一下,差點噴出酒來,「We are not. We don’t look the same. (我們不是。我們長得不一樣。)」
老頭說什麼也不相信,一定要老範告訴他,面前的這兩位女士是雙胞胎。老範也笑得合不攏嘴。老頭興致來了,從兜里掏出一張美元紙鈔,往額頭上一拍,居然「貼」了上去,「I bet 10 dollars that you are twins!(我賭十美元,你倆是雙胞胎!)」這一下可把大家逗笑了。他頂著額頭上的美金繼續喝著啤酒,時不時咕噥幾句。
老頭孤坐了一陣,走之前向老範和女士們遞了名片。原來,銀髮老人是帝國擁有者的私人飛行員。當天飛抵澳門,來藍蛙打發時間。
What an empire!
「雙胞胎心有靈犀。我們還差一點。」高霓品著酒,衝著邱灝雯和老範說道。
「其實你倆長得真的挺像。」老範眯著眼睛笑了,「你們不是也說經常有人把你們倆認成雙胞胎嗎?」
倒是沒錯。高霓和邱灝雯都笑了。
邱灝雯笑得很開心,高霓的笑卻似乎有一絲心不在焉的酸楚。她一口氣悶掉了杯中的酒。
老範雖然手上忙著,卻還是注意到了高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常常是她們的安慰,有不如意,就會到藍蛙聽聽故事,再喝上一杯,一切都可以慢下來。她們有心思,無需去問,自會娓娓道來。但是今天卻有點奇怪。兩人似有些若即若離。老頭走了之後,店本來可以打烊,卻被各自陷入的沈默拉慢了腳步。
雖沒有問,老範已經著手去做。拿著各種酒瓶前前後後忙了一陣,推給兩位女士兩杯泛著瑪瑙綠的Zombie,「送你們的。有什麼心事?」
Zombie好喝,過後起勁。或許,老範只是想緩和一下氣氛,如果能變出一隻藍色的青蛙,他也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