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聲音蒙太奇論《轉生術》

2020/07/0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愛過一個人,一心想和他在一起;他說他愛我,我相信了。
——九霄美狐 小唯

九霄美狐不是一個普通的妖精,是一只修練千年的狐妖,她不是傳統思維裡那種扭著媚姿只會放電的狐妖,她一直很相信自己是人而不是妖。
2008年,當觀眾對「陳嘉上」導演的記憶,還停留在由周星馳主演的電影系列作品時,他的風格驟然轉變,選擇改編《聊齋誌異》中的一篇短小故事。
選角一直是決定電影成功與否的決勝關鍵,為了挑選適合演出「九霄美狐 小唯」的角色,陳嘉上聯繫了周迅:「九霄美狐不是一個普通的妖精,是一只修練千年的狐妖,她不是傳統思維裡那種扭著媚姿只會放電的狐妖,她一直很相信自己是人而不是妖。」聽完,周迅很快地就被說服答應演出了。
四年過後,誰知電影裡的世界卻已過了五百年。來自內蒙古的烏爾善導演喚醒了陷入寒冰地獄的狐妖,並告訴她,就在不久後的日蝕之際,只要能找到心甘情願奉獻內心之人,她就能轉生為人,完成一直以來想體驗人情冷暖的夢想。
2012年,《畫皮II:轉生術》挾帶大量3D動畫技術,將聊齋裡的奇異世界擴大敘寫,同時,也造就首部破七億票房之華語電影佳績。
若以狐妖為主角的視角來看,兩部新作皆是以「悲劇」作結,化作縈繞在觀眾內心揮之不去的懸念。說到悲劇,最早可以溯源到希臘三哲人的亞里斯多德,其殘作《詩學》對於喜劇與悲劇有了最早的見解和定義(但喜劇部分已經亡佚)。簡單來說,悲劇就是「對的人做了對的事,卻導致錯的結果」。
《畫皮》海報,2008年。圖片來源:https://reurl.cc/mnK351
《轉生術》海報,2012年。圖片來源:https://reurl.cc/b5KEr3

〈畫皮〉,出自清初蒲松齡《聊齋誌異》卷一的超短篇故事。這篇故事只有兩千多個字,根據結尾有「異史氏曰」的結構模式可知,這並非蒲翁下筆親撰、而是聽來加以紀錄(或改寫)的故事,所以他本人才在最後附上自己作為讀者的「評論」。
《聊齋》一般被認為是描述妖鬼出沒的故事集,但若要都說是「恐怖」倒還有段距離,〈畫皮〉卻是當中能稱得上恐怖的一篇故事。舊時代的小說作為娛樂產物,是為了滿足觀眾的想像視野,一償讀者心中無法圓滿的訴願,這樣的觀念與用意直到現代依舊不變。而聲畫交織的「電影」更是提供絕佳的舞台,將天馬行空的文字化作衝擊五感神經的藝術。
其實〈畫皮〉的電影改編行之有年,然而並非所有作品都受到青睞。早在1966年,就出現了首次的改編創作,先後亦繼續有導演以此底本進行拍攝。但很可惜的,前期的作品並未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2008、2012年,《畫皮》和《畫皮Ⅱ:轉生術》電影問世,在兩位導演的改編下,將原著當中的「畫皮鬼」,搖身變成一只修練千年的「九霄美狐」,這只狐妖愛上了人類,強大的忌妒心令她產生爭奪。導演賦予了蒲翁當時並未給妖的「情感」,或是該這麼說,導演們將蒲翁所未強調描寫的情感大大地擴張,而成為新版畫皮的強大賣點;也透過由畫皮鬼邁向人格化的轉變,展現了解讀經典的新思路,體現了以往改編所缺乏的詮釋路線。

自有聲片的出現以來,音樂便作為重要的輔助角色,推衍情節、塑造人物情緒和渲染氣氛等,然亦是文本小說較難關注的細節,以文字描摹聲音的變化實屬不易,而遑論達到烘雲托月之效。因此,在電影講究視聽化的時代,舉凡無詞、有詞之歌曲旋律以及音效、畫外音的使用,音樂具有的地位及功能,更可以輔助原著意涵層次的呈現。
程予誠《現代電影學》說:「音樂無形中成為一種聲音中的語言,它能幫助角色個性的塑造,⋯⋯它也可以是為情緒的塑造物,這是音樂的本能功用,其所包含的韻律、節奏,可以改變人們的情緒。」
此外,音樂又是人物個性塑造的輔助物,在音樂的烘托下,人物的個性可以表現得比視覺所認知的還要強;最後,音樂又創造了整部電影的風格與氣氛⋯⋯。」
聲音的無形、不可觸及,反倒能使其無所阻礙地影響觀者的內在心理,進而輔助畫面在視覺上的人物情緒建構,並由此渲染故事的氛圍與風格。狐妖彈奏琵琶歌吟,娓娓唱起悠長繾綣的曲詞,詞乃出自《詩經》中〈采薇〉、〈黍離〉二詩稍作變化而來。這首歌曲在電影中共出現三次:
一、狐妖於塞外遇得 靖公主(趙薇飾演),並受其搭救解決危難,晚間在火堆邊歌唱,道出其身分、願景等等,是為聲畫同步的使用。
二、公主現身於城門上,答應三天後出城與天狼國和親。為公主奮勇退敵的霍心(陳坤飾演)身受重傷躺在沙場,深疚於未盡職責、無法保護心上人而嚎哭悲慟,此時琵琶樂曲切入,畫面從室外切換至室內,從霍心的臉部特寫轉移至彈奏樂器的狐妖。
第二段的聲畫對位畫面。圖片來源:https://reurl.cc/z8nNx7
三、狐妖與公主徹底互換身體之後,狐妖代為和親遠赴天狼國,卻被俘虜欲以其心行轉生儀式,重生曾被狐妖殺害的國家繼承者。狐妖在先靈谷被桎梏吊起,畫面呈現眾人準備儀式的祝禱舞動,以及節奏快速的陽剛祭祀樂曲;此時影像切換至狐妖的臉部特寫,她開口吟唱,單純無樂器伴奏的嗓音切入,儀式祝禱的音樂漸漸淡出。
歌唱的聲線連結三組畫面:1. 天狼國女王憔悴的神情特寫。胞弟死亡的傷感顯現在她悵惘的臉龐,女王從醉倒的國民群眾中走出,對著天空禱告儀式的順利成功;2. 轉移至塞外的廣大場景,霍心欲使狐妖與公主換回身體,而前往先靈谷營救狐妖。畫面特寫孱息羸弱的公主,以及焦躁不安的霍心;3. 切回狐妖的臉部特寫,顯現其淡然無懼、輕聲歌吟的形貌。
本文僅探討第二、三段的「聲畫對位」的使用。
聲畫對位,指得是畫面和聲音各自獨立,簡單地說,就是聲音的來源並非來自當下所看到的畫面,藉由此種不同步、分頭進行的對位方式,結合數種畫面而達成的蒙太奇效果,反而能體現出一種全新的審美觀感,超越個別單一影像的意識與內涵。

霍心出城迎敵,然而孤身難以抵禦,依舊無法挽回公主和親的事實,渾身是傷、痛苦哀鳴地倒在地上。此時音樂漸漸切入:「天地悠悠,我心糾糾,此生綿綿,再無他求。求之不得,棄之不舍,來世他生,來是他生,無盡無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畫面而後切換至室內的狐妖,其低沉深思的愁緒溢於樂曲。
霍心抗敵、公主妥協一事,城內獨奏的狐妖盡皆知曉,而琵琶弦音、歌吟人聲再嘹亮,是斷不可能傳遞至遠處的城外。因此音樂響起於沙場的影像,可視為狐妖的心理活動,乃聲畫對位的呈現效果。
狐妖渴望成人,更渴望受人關愛,霍心為愛奮戰的英勇行為,是狐妖嚮往已久的藍圖。「此生綿綿,再無他求」:情意綿綿的愛戀,此生再無所求,想像的畫面在腦海裡盤旋,悲從中來的悵惘跨越距離,是狐妖憐惜城外為愛受苦的霍心。
心理投射手法同樣應用在第三段。狐妖與公主互換軀體後法術盡失,眼見脫逃無望,儀式籌備的過程中,鼓譟的聲響和舞動漸漸消弭於狐妖輕聲吐露的歌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第三段的歌詞和第一段相同,但是在沒有樂器的伴奏下,純粹的悠揚人聲愈顯空靈,帶有更深層的情緒內涵,是狐妖看透人生起落、人世無常,內心慨嘆所發出的生命之音。
靖公主:「我以為做妖自由自在,原來我們一樣。」圖片來源:https://reurl.cc/AqvOoE

引自〈采薇〉詩的今昔對比,刻畫狐妖成人前後的短暫體驗。她朝思暮想的人類生活,是徜徉自在、無所約束的閒適與逍遙,然而這僅是其夢寐的理想建構;公主作為皇室成員,身兼不可抗拒的和親使命,必須離棄互相愛戀的情人,狐妖由此悟得人妖雖有身分的差異,但在命運上卻殊途同歸。
往昔她遭受妖界法則的束縛,如今受制於人、性命垂危,口中緩緩道出的曲詞,撫慰長久以來的幻想破滅,而其中連結的數段影像,呈現其意識投射的心理活動。天狼國女王喪弟神傷、霍心為救公主心急如焚⋯⋯,無不是受命運變化的牽制及影響,為了親人、情人而擔憂奔波,作為人類依舊有著煩惱、乖舛的起伏跌宕。
引自〈黍離〉詩的歌詞反覆出現,使得小唯的體悟更為彰顯醒目。「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重複,在於強調。從複沓出現的詞句,以及曲名〈知心〉的命定看來,狐妖的心願即是對於「知我者」的追求,能寬慰心憂傷感的自己,在互信互愛的情感價值上,所建立的美好夙願。
經過長久的等待,狐妖成人的期盼終於如願,然而曾憧憬嚮往的眾多愉悅與生活體驗,卻不似想像中的美好順遂。於是,被解救後的狐妖說道:「人心是暖的,眼淚是苦的。」獲得溫暖人心的同時,亦嚐盡苦澀眼淚的滋味,總結狐妖短暫成人的心得領略。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9會員
49內容數
長頸鹿脖子長,話多喜歡碎碎念,偶爾聽聽還蠻有道理。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