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個美麗的日子。一如往昔的,我在陣陣檜木清香的圍繞中暫別了夢境,再次從我的小木屋裡醒了過來。
天剛破曉,鳥兒們便在晨曦中飛上枝頭,組起可愛的小小合唱團,拉起小嗓子吱吱喳喳的合音一曲又一曲,甚是悅耳。小屋外,在綠蔭的,深不見底的杉樹林地裡,早晨清新的氣味正在那兒氤氳迴盪。我還記得那味道叫做芬多精,是我已故的母親告訴我的;我的母親,我慈愛的媽媽,我總是經常想起她。
每當晨間是如此美好的時候,我總會起個大早,將我的棉被折疊整齊放在床尾,再鋪平我的枕頭和床墊;接著,我會走進浴室好好的洗把臉,仔細的刷個牙。在這裡我想順便提一下,我的浴室裡並沒有鏡子,因為我認為人一早醒來的時候首先應該親近自己的內在,好好感受一下這軀體中湧動的生命,以及我們感官和周遭所建立起的連結,而不是意識模糊的盯著一面加工玻璃,傻呼呼的看著外在的表像,然後愚蠢的將知覺與性靈建築在表面的單一感受上,以至終於喪失了自我思考和探尋本我的能力。
最後,在一切都井然有序的,按照我的意思執行妥當後,我會步出屋外,走進林間,好好享受一下清晨的感覺,嗯…那是種不可言喻的美妙。
住在這樣的山間有許多好處,你可以和時間做回朋友,也無需囿於什麼規範,更不用在意那迂腐的社會價值觀,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與喜好來安排。
可就算是如此,有件事情還是天天必須做的。這件事比將棉被折疊整齊,或是將枕頭拍打鬆軟,將床墊輕輕撫平,甚至是舒服的洗把臉、仔細的刷個牙還更重要。那就是餵我親愛的波特萊爾吃早餐。
波特萊爾是我在這深山野地裡唯一的同伴,嗯…等等,用同伴這樣的一個詞彙來介紹他讓我覺得非常不恰當,我認為必須改一改說法,波特萊爾是我在這深山野地裡唯一的家人。嗯,這樣的介紹才是正確,且合乎他身份的。
在這個早晨,這個美好的早晨,在我決定要出門去走走後,我將昨天晚餐烹飪的東西拿到屋外給波特萊爾吃。那是一根大腿骨;當然,昨晚餐的時候它是有肉的。晚餐,美妙的晚餐,我吃了根香酥的烤腿,啊!那真是一道美味的菜餚。一個晚上與岩鹽親密的接觸,佐以混合好的完美比例香料,再加上一點大蒜與麝香草鋪在柔軟的肉上增添風味,接著將腿肉架在胡桃木燒出的炭火上,慢慢地將它烤的恰到好處,一邊旋轉,一邊將松子油均勻塗抹在漸漸變得金黃酥脆的表皮上,看它滑膩的油汁不停從肉裡滲出,滴落到炭火堆裡發出滋滋聲響。那種外酥內嫩,不太生、不太熟的美妙滋味…那香氣!那口感!那肉汁!啊……真是讓人意猶未盡!
波特萊爾喜歡在早上吃點骨頭,但所有的骨頭裡,他特別鍾愛大腿骨;我猜想,大概是因為大腿骨比較夠份量,也比較有嚼勁,可以滿足他需要鍛鍊咬合力的需求,所以我總是會特別為他保留最完整的大腿骨,當作…哦!天哪,不,這真是個天大的誤會。波特萊爾不是狗,他是一隻狼,是一隻美麗、強壯的白狼。
那時候是冬季,我在一個白雪皓皓的晴朗早晨遇見了他,在那片我經常去散步的杉樹林裡。他就倒在一株粗壯的杉樹下,倚著小草叢虛弱的喘著氣。
至今回想起來,我依然覺得他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蹟。當時他身上佈滿了可怕的傷痕,胸口還卡著一把深深嵌進肉裡的短柄斧,看來是有人用這把斧頭對他做了很兇殘的事情。當時他滿身都是血,情況可說是非常、非常的糟糕。
我猜想,他大概是從一場獵殺中逃了出來?
反正我是把他給帶回來了。我救回了他,從此我們就一起生活了。
從遇見波特萊爾的那一天開始,我就認為他不只是一隻狼。他非常聰明,也非常有靈性,總能在我還未做出表示前就理解我的想法,也總是伴著我走過最艱難的日子;我們照顧彼此,愛護對方,就像家人一般。至於為什麼要稱他為波特萊爾?嗯,純粹個人喜好。
每當我在林地裡閒晃時,我總會放慢腳步,並細細觀察周遭的一切。我喜歡觀察,特別喜歡觀察自然萬物的生與死。誕生與死亡一直都是很美妙的過程,裡頭的寓意相當值得細細思考。為何物種會誕生?為何物種會死亡?只是單純的因為自然界有一個平衡的循環,又或者我們其實都只是某個更高等力量的實驗品?也許等到我們再也沒有實驗價值的時候,我們就會被滅絕了,就像恐龍一樣。
我從不排斥任何的學說,科學、玄學、主流的、非主流的,任何能藉由實質求證做為立足依據的理論,甚至超越我們渺小認知的難以解釋的超自然理論,我都願意花時間去研究、去理解;我認為,如果它們能夠成為一派學說,那就代表它們有被研究和理解的價值。
在平常的日子裡,我經常四處漫遊,細細觀察那些引起我興趣的東西,回程時也會順手帶一些野菜野果當作食糧。但如果在需要打獵的日子,我就會帶上波特萊爾。他是個非常好的追蹤者,每次只要有他同行,我們都能準確又快速的找到獵物。
我常常告訴波特萊爾,我們不濫殺,我們只取我們需要的份量就好,因為自然萬物必需維持一個平衡,如果為了一己之欲而去破壞這個平衡,其他生命就會受到不必要的侵害,我們的家園也將會慢慢地被消耗殆盡。想到這些就令我心痛…這是不行的!所以我不會特別偏好獵補什麼,只要發現獵物,不管是什麼,我都接受大自然的安排。另外我想補充說明一下,如果可以,我喜歡在晨間漫步之後再吃早餐,因為我希望在腦袋完全清醒之後,再補充養分讓它吸收。我不能武斷地說這是唯一而正確的,因為這樣的方式未必適用於所有人,但它適用於我,而且我是個喜歡吃現做食物的人,所以我總是堅持要用最新鮮的食材;當場處理,當場料理,這樣營養才能完整的保留住,而食物的美味也才能發揮到淋漓盡致。
講到這兒,我想我該出門了。
當我走進林地時,一股腐朽樹葉與初生嫩芽的混合氣味立刻撲面而來。腐朽樹葉的潮濕黏膩,初生嫩芽的純淨清香,這兩股氣味混合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美好與奇妙。我想這味道就代表著樹林,就代表著誕生與死亡,是生命存在與消逝的證明。若閉上眼細細的嗅聞,光靠這氣味便能感覺置身在森林的最深處,在那最秘密,最寧靜的地方。徐徐清風在林地裡靈活的跳躍、奔跑,不時這兒碰一下你的肩,那兒撫一撫你的臉,還把它空靈的笑聲從你耳邊一下飛掠而過。真是調皮!
接著再走,就進入了那片雄偉的杉樹林裡。微微傾斜的下坡上,數不盡的杉木拔地而起、直衝天際,一個個都在比高、比壯;下邊的樹幹是一次拚比,上去的枝葉那又是另一次拚比了。粗壯的杉樹老爺們一個個跋扈的將枝頭四處延展,讓祂們精壯的枝幹在林地間吱嘎作響,好像在宣示著自家的主權,告訴其他競爭對手這片領空已然屬於自己;可這中間又有祂們自己的和諧與規律存在,那一支支延伸出去的觸手看似囂張跋扈,可要是遇上了另一家老爺的觸手,卻也知道雙方協調讓道,彼此相讓幾吋,以便自家領空能夠順利的繼續擴張,鮮少會看見擠成一塊兒的。
和諧,是萬物共存的唯一真理,但演化至現今的我們再也不懂得尊重這份真理,只會貪婪又無知的予取予求,像那些只會透過消耗來生存的寄生蟲一般,這也就是為何人類這個物種最後注定要毀在自己手上。但我衷心的希望人類最終會再次理解,並尊重這份真理,在一切還來得及挽回的時候…
我們還是說說身邊這些令人愉悅的事吧!別讓痛苦的事情破壞了美好的早晨。
我是一個喜歡花的人,所以在林子裡散步時,那些長著小花小草的地方總是會特別吸引我;最近,我在林地西南方發現了一塊美麗的小花園,就在我平時去打水的小溪附近,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她生長在一片滿是巨岩的草坡上,就在林地的深處,而我今天也打算去看看她。
風信子在親切嫩綠的小小草原上遍地開花,有白的、有黃的、有紫的、還有藍的與粉的;五彩的花兒們以青青綠草為襯底,再拿枝幹間一束束灑落的金黃光暈來增色,一個個清新可人、嬌嫩柔美的綻放在那小小的空地上。你就走到旁邊那麼一站,聞這飄逸的花香,看這樸實的美好,足矣!
如果你的心思夠平靜,也願意敞開本我去細細傾聽,那些樹枝,嫩芽,青草,小花,小鳥,都會隨著靈動的清風,以及清脆的小溪一同邀請你加入他們,帶你走進由無數音軌交織而成的聖殿。要認真的聽,用心的聽,那些純淨、美麗,充滿了瑕疵與不完美,但卻又完美無瑕的,生命的聲音。當你完全沉醉在這由外到內,再由內而外織起的美妙時光,這就是一種極高的享受了。
春花、夏陽、
秋月、冬雪。
啊!這美妙的時光。
看看天光,也該是回去吃早飯的時候了。於是,我依依不捨地向這美好的秘密聚會道別,狠下心轉身離去。啊…這道別才剛結束,我心已倍感惆悵。
我走著小上坡回程,從另一條我開出的林間小路穿過強壯的杉樹們。我走的很慢,很慢。承受著離別傷感的我,現在只想沉澱自己,細細地品嘗這份愁苦。周圍的一切都靜了下來,小小鳥兒們停止了歌唱,杉樹老爺們也暫時停止了擴張領空的野心,萬物似乎理解了我的傷感,尊重的給了我一個私人的時間,都遠遠的望著我,只有和風輕輕的來到我身邊,與我作伴;我們一路走,一路的沉默。
最後,當我那可愛又溫馨的小木屋終於映入眼簾,波特萊爾熟悉的呼嚕聲也傳入耳際之後,我與和風用了一個呼吸道別,她輕靈的轉過身,頭也不回的飛進了杉樹林;我的朋友,我羨慕妳,因為妳踏上的旅途,最終將回到那浩瀚無垠、永恆不滅的自由國,而我依然只能是一介凡人,在消亡之前都將被困在這副骨肉鑄成的囚牢,遭那名為喜怒哀樂的鎖鏈桎梏。
我站在屋外,站在波特萊爾身邊,和他一起共享了片刻六月天早晨的暖陽。波特萊爾早就啃完了他的大腿骨,吃的乾乾淨淨,一點不剩。
我輕撫著波特萊爾,說:「我去弄早餐了。」而他也親暱的舔了舔我的手。
打開木屋正門,我脫下了外出鞋,走了進去。我聞著室內的檜木清香,帶著愉悅的心情來到廚房門前。這門是鐵製的,很光滑,上了鎖,這是因為食物必須被妥善保存的緣故。我從口袋裡取出一小串鑰匙,用其中一把白色的鑰匙開了門,走進廚房。
潔淨的廚房裡,一名奄奄一息的男子被綑綁著吊在白淨的牆上,左腳大腿以下的部分早已被剁去。男子腿上的切口被做過燒燙處理,因此他沒有繼續失血,所以他還能活著,以「新鮮」的狀態活著。
漫步的男人洗淨了雙手,看著他的「食材」思考了好一會兒,然後緩緩地將鐵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