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的未可輕易啟齒,讓它在社會空間上掙得了一處陰影,那裏頭可能有甜蜜肉感的愛膩,亦存在著足以嚙碎對方的恨意,性在二人關係中存在得極為曖昧,囊括了神秘、魅人、禁忌、背德等諸多因素、它的多義性是《我們沒有秘密》的故事核心,以其為中心蛛網般開展出在各式關係中的壓抑:在鄉里狹隘人際圈的閒談八卦、青春女孩彼此間的黏密繫連、男女之間發言權的隱然差異云者,相互堆疊膠結成為書中所言的,秘密。
與前幾部作品相比,吳曉樂在這部當中呈現了全然相異的閱讀風貌,《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從類田野經驗中觀察到教育縫隙,過分綑綁在一起的親子已不應該是個集合名詞,遙望和獨立也是種愛的展現;到《可是我偏偏不喜歡》結合了自身經驗,將學業抉擇和母女對談放入文字中,從中拓印出某種隱然存在的遊戲規則──盡管帶出了可能值得悲觀的隱形缺陷,但於我而言讀起來都屬於輕盈,也帶點溫暖關懷。
然在《我們沒有秘密》當中,卻是種持續墜下的失重感受,讀畢後仍感到底蘊深沉,甚至有些沉重。故事起初像是個類懸疑小說的敘事,某天律師范衍重的妻子吳辛屏失蹤了,他在逐步追查的過程中接觸到了她從未談過、甚至說謊以掩藏的親族和朋友,范衍重逐漸發覺妻子的過往,可能不如他想像的那般寂靜無聲。前段的主線轉移靈活,能夠循序漸進的一步步探索拆卸纏繞絲線而不感到混亂,至後段則專心於核心三角:吳辛屏、宋懷萱及宋懷谷間糾纏的性侵羅生門,懸疑並不只單純解謎,更在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心靈狀態裡頭,有著文學式的細密觀照。以下試圖從三組角色對照,解決我所看到的幾個主題。(以下有雷)
性是青春裡必然存在著的一個問號,它不透明,無論從內或外望過去,都是一片模糊漫漶的毛玻璃。之於個體內部,生理上漸變的私密性徵可能帶來不便與困惑,譬若陰部長毛、女性落紅,這些變化所帶來的心理影響若無法妥善疏通,之於異性的認知或許就會產生偏差,進而傷害到對方。秘密基底是宋懷萱和宋懷谷的背德亂倫,最初因超出了我的經驗範疇而無法理解,但依循著作者回溯角色過往,會發現不幸家庭縱然有千百種原因,也都匯流至同一處痛苦深潭。在家庭失能前提之下,年齡相近的手足反成了最能容納彼此的樹洞,那裏頭自然也碰觸到了性的外圍。因為是問號,所以他們不斷的嘗試親密的底線,也因為是問號,那樣的愛撫與插入充滿著不確定性:不確定到底對彼此是好是壞,不確定究竟面對哥哥,自己是更愛他還是更恨他一點。
台灣社會的特產之一是檢討被害者,特別是在與性相關的案件中,總是能聽到女性為何不明確拒絕?為何她表現得並不向我們熟知的受害者形象?這是個討論已久的命題,這裡作者給出的詮釋,再度強調了性的混雜,裡頭最重要的兩端線頭是愛與恨,共同雜揉編織了受害者的複雜認知。
愛是體膚接觸、愛是心理上的寄生依託,愛也是能帶領人走過幽谷的美好能量,在許多沒那麼明顯使用暴力脅迫對方的「誘姦」案件中,受害者大多是先碰觸到愛了,以為抓住了那條在無明世界中的求生索,不論事後證明那是錯覺或是猜想,他必然曾經感受到歸屬感,感受到他被對方接住了。在對方跨出那條門檻後,如此的愛仍然存在,某種程度上卻漫漶了受害者對自身的理解,我們曾經如此靠近,但這是否就允諾了我們有性的可能?這是不是某一種我還不知道的愛的體現?
並不容易,但翻面過後會體認到愛的反面不是無感離去,而是種逆向的偏執在乎。恨來自於對方強迫逼近的反思、恨是心理上的拒斥抵抗,然在本質上,它又像無法歇止的紅外線準心,不斷逼迫受害者去追索那個事發核心如核爆現場。常說心念電轉,但內心要形成強大穩定的價值認知,實則跟不上肉體所遭遇的迅速刺激,往往是外在蒙受傷害後,才能以此經驗作為素材,在往後漫長時間中釀成心靈狀態。所以才會越想越不對勁,在愛與恨之中,受害者是極端混亂的「依賴/抗拒」著加害者,如同書中精巧描述的狀態:(雖然書中是對吳辛屏所說的)
「要如何讓自己被一個人永恆地惦念?讓他對你愛恨交加就是了。如此一來,他每一刻都得想一個問題,他是愛你多一些還是恨你多一些。他在心底琢磨你的時間就比他愛過的人跟恨過的人都還要多。」(p190)
在一連串誤會瓜葛之後,吳辛屏決定逃離過往,離開成長的鄉間小鎮,進而在網路上認識了奧黛莉,後者在部落格上抒發了她幼年曾被老師性侵的心聲,那或許隱晦,但卻是受害者們能夠解讀的暗語。奧黛莉同樣陷入了愛與恨的雙重矛盾,曾經信任的師長竟然對她作出這種事,導致了她數年間的失語,無法在這次經驗上加諸任何意義,以至於她說出口時是如此蒼白荒涼,貌似自己只是個目擊者。
若無法完全痊癒,傷口自身是會繁衍的,它猶如生物殖生般在群眾中拉群聚體,針對受害者而言,複數自我的出現也許是種寬慰救贖,說明自己並不孤單,但這個由芝行、奧黛莉和吳辛屏所組成的小型團體某種方面,也在重現另一種處於極端的愛恨依賴狀態。他們並不時常重述過往,僅用過分緊密的擁抱覆蓋住曾經的自己,卻造成另一場暴烈的人際災害,太過在意對方的關係總是演變成蠻橫霸道,你無法僅僅拆除愛的管線,而不引發恨的迸生,盡管在他們之中沒有性,但那也是某種身體自主尺度的案例。吳辛屏的離開被情緒綁架,也是從生理存在靠近與不靠近的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所展現的加害者大部分是無臉孔的,不論是主線劇情中親暱妹妹的宋懷谷、要求奧黛莉脫下褲子的老師、甚至是最後方知有毆妻真相的范衍重,我們大多都只能透過客觀描寫去側面得知他們的人格特質,雖然范衍重算是主角之一,但在次數甚多的心理呢喃中,讀者僅能知曉他的焦慮,關於家庭責任、關於社會形象、關於猜疑妻子(甚至想過報復情緒壓力),卻始終不明言他曾經犯下的暴行。當然,這可能是基於小說敘事需要,但依然能看出他抱持著內疚感極力粉飾此事,無論是對外人或自己。
擴大層次來說,故事中多數意識形態被後方更大型的父權結構所綁架,舉凡吳啟源因入贅而有羞愧之意、吳辛屏的父母認為被性侵的女兒很髒、院長在家毆打僅身穿內衣的妻子,這類傳統思維即是隸屬於社會結構的暴力,男性憑恃著生理經濟等優勢地位而傷害弱勢,自然不限於女性,只要不合乎框架,連自我也可能是檢討批鬥的對象,同時也是造就書中祕密的幕後黑手。
我想,這的確是吳曉樂有意識到作為女性作家所要處理的現實,宋懷萱和吳辛屏分別代表了父權體系下性受害者的兩種處理模式,前者糾纏於與加害者的愛恨認知,採取激進式的個體報復,不管是對哥哥或吳辛屏,其復仇皆基於情感摧毀後的反撲;後者則是選擇切割封藏,迫不得已接受了強勢者的經濟補償而選擇沉默,在無所不在的輿論壓力下,拋下了自己作為受害者的身分繼續生活。兩者不存在孰優孰劣,顯而易見的是,她們都不是個夠好的選項,但小說厲害之處,就在於讀完你只能明白,她們也只能這樣。
我們沒有秘密無疑是句反諷,書中大部分人都有未能對人言的幽暗處,重點不應該是潘朵拉的盒子裡有多腥羶色,而是打造這個盒子的外在環境,是誰導致了有這麼多人必須要擁抱這個盒子渡過餘生。是的,書中各個角色所受到的傷害也不是秘密,幾乎是陳腔濫調、填滿每日的庸俗新聞,但我們依然習之慣常,就像最後范衍重和吳辛屏相互自白之後,他們繼續維持的婚姻是愈趨甜蜜?還是更加尷尬疏遠?如此說來,我們沒有祕密更像是一句悲傷妥協,黑色幽默沒必要說破,只待有更多生命拿血肉之軀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