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曬衣服時難得多看幾秒天空,不成朵的散狀的雲和幾顆星星,想起自從疫情開始後,飛機應該少了許多,這或許是它本應該有的樣子。我的潛意識裡總有種歸零的慾望,對於其他事物也是。生活中常有幾秒鐘被咬住,像長尾夾、血蛭或是有上下顎的動物,使勁地咬,怎麼甩都甩不開。是一股感覺,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大概真的就是所比喻的東西吧。
被追趕時,小說就是可躲藏之處。所以我喜歡看小說,尤其是現實感遇強時,愈愛挖出時間看小說,把自己推進去坑裡,再使命爬出來。……
「阿豹終於發現北大武山雲海之上無人所至的所在,有一顆外表高挺,實則空心的紅檜巨木,從凌空四十米的地方,裂出一個裂縫。因為無人曾攀上那裡,走進那裡,所以從來沒有發現那裂縫裡面,樹心的樹心,另有一個深邃巨大的世界。」-〈雲在兩千米〉
閱讀小說的當下,就像是走進那個裂縫裡,讓人以為是從未有人到過的地方,只有我看到的深邃的世界。小說家看見一個無人到過的世界,然後邀請讀者透過閱讀一起觀看;然而讀者看到的世界,跟小說家看到的,不全然相同。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說,小說家與讀者所經歷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可是我仍然想保留一個解釋是:這些(群)世界有管道相通。
很常有那種感覺是,這一個段落或許有其他意思,但也無心考察思想,就順著劇情帶下去。求的不是要精通,但偶爾還是會為自己的散漫、不求甚解而遺憾。給一個半圓,我能把另一邊的弧畫出來,雖然有這種想像力,但是,對於那半圓外的空白,最一開始被創造出來的樣子到底是怎樣,如果要追根究柢,或許真的能拿到作品的「真跡」吧。
我對求真還是有嚮往,但隨意作畫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看《天能》完一直覺得導演看衰世界覺得末日必然發生,但問我哪裡看到的,也說不上來。這種不講理的隨意與詮釋,只是投射我自己的世界觀吧。
該不該較真呢,唉。
《苦雨之地》
吳明益在《苦雨之地》裡寫人「和」自然,人「作為」自然。
他教我用自然的眼光看人。這讓人變得單純同時深邃。或許這就是單純的意涵,它包含了它的反面。
動物需要氣息、嗅覺,方能辨識、定位。氣息成為氣質,一個人不可以沒有氣息,自己的味道,就像獸能彼此嗅聞,人倒也是氣味相投才湊在一塊。
「你要知道,什麼都會呼吸,樹會呼吸,山豬會呼吸,雲也會呼吸。」小鐵想起ana從對他說。-〈冰盾之森〉
自然裡面沒有愛,在生存和死亡間,夾藏了一些遊戲。我卻喜歡吳明益在六篇故事裡寫的愛,或者說是情感更為貼切。疏離的、執迷的、迷惘的,說是喜歡,但我又覺得可怕,我只是無法想像,表象冷淡內在卻瘋狂的情感,該如何不辛苦、不自傷的活著。
我只是無法想像,所以我害怕。我無法想像高山、海洋、冰原,他們的溫度與觸感;無法想像雨蟲、灰面鵟鷹、藍鰭鮪,他們的聲音與氣味。無法想像所以害怕,所以敬畏,當我們先行去傷害這難以一探究竟的世界,我們會被遭以何種對待與反撲?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
「媽一激動就會說母語:『……黑色的山裡的蟲會多到可以吃掉你的靈魂,肉體是不是活著,它們不會在意你的。』」-〈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
容許我在文章最後直接打上一個段落,這是書中最安靜的描寫,一個人,走在冰原上:
「敏敏每天都會趁太陽還在的時候推開雙動頂門到屋頂去待一段時間。這絕美的景致會讓人第一眼著迷,隨著時間過去,它的魅力將會因為你身體警覺到生存不易而逐漸消退。極目所及都是堅硬無比的冰,漫漫荒原,動靜全無,缺乏熱力的太陽在煙霧迷離中彷彿一個詭異的外星飛行器在地平線附近緩緩滾動。雪因為極度低溫而融合成結晶體,摸起來就跟砂紙依樣粗糙,又硬又脆,渾然不似亞熱帶高山偶爾降下的那種軟綿綿的雪。在這樣的冰地上行走是沒有腳印的。不但沒有腳印,隨著永夜逐步來臨,光線會弱到連最明亮的時刻都照不出影子。」
「沒有腳印也沒有影子。」-〈冰盾之森〉
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月前讀這本小說時,邊讀邊覺得它是偉大的小說,無論是對自然景物廣大與細緻的兼顧描寫,或是穿插詩的語言,讓人類情感深度和角色自我叩問更顯哲學,還是魔幻般的情節使它仍負有令人想接著看下去的故事性。我覺得吳明益是個偉大的小說家。但現在這一切就像是走在粗糙的冰地上,沒有影子、沒有腳印,突然我覺得這些是空的。它的價值(文學成就)仍在,但卻對我喪失了意義。是不是因為我放棄投身在故事裡,放棄同理故事的角色?或者純粹只是,我沒有想像力了?還是我懷有一絲抱歉,對「自然」後面囊括的事物,所以反倒逃避有關的敘述?
或許都有?只是很納悶而已。